卫栎得了两个簪子,不能厚此薄彼,一天一个,换着戴,免得那两人在眼前发颠,自己又头疼起来。
戴金簪时便换白衣,胸口金丝银线勾勒芙蓉花,腰带亦是串芙蓉纹,衬他芝兰玉树、风流卓绝;别木簪时又着素雅长衫,宽袖青靴,身姿隽美,濯濯如春柳,修长似竹柏。
行在路上,竟有不少弟子看来。
“剑尊近来面色红润,气宇轩昂……”
夸得好。卫栎的嘴角被钓得翘起来。
甚至有过往女修惊叹:
“皮肤保养得好好啊!”
“有秘诀吗?”
自然是——不熬夜不喝酒,一日三餐规律作息,附带一个贴心小棉袄日日伺候在跟前。
卫栎有风度,翩翩从弟子身边经过,纵千回百转,仍是一言不发。
人模狗样,他向来手拿把掐。
卫栎进无为殿正是木簪行头。他敛了表情,神色淡然地迈进门。
“师尊。”
晏澜放下手中笔,写好的宣纸无风自动,片刻便化作尘埃,消散得干净。锁链声阵阵,他眼眸阖着:
“过来坐下。”
往日都是直奔主题,去做那破劳什子药浴。卫栎犹疑:
“师尊?”
除了药浴的时候乖些,其余时候多待片刻也不愿吗?
晏澜自有用意,他抬眼解释:
“重塑经脉需得进入下一阶段,暂缓两天,今日先换眼。”
换眼?
哪来的眼睛给他换?
卫栎静默。
“师尊予我何人之眼?”
晏澜从高座缓步走下来,他比卫栎高出一个脑袋,身体完完全全地遮住那孩子。正如幼时,蘅乐嵌在他怀里。只如今,再近身不得。
老祖长发银白似霜,冰雪逼人,靠近时有如数九寒冬之冷冽。
可卫栎见惯了冰棱刺棘,他爱春,爱暖融,爱烈火……于是这冬便只会让他觉得冷。他不适地偏了视线,落在老祖肩后一处,虚虚看着。
晏澜右手覆在卫栎的眼皮上。指腹却出乎意料的温热。可他记得以前触碰时都是冷意。
……
卫栎想起来了,多久前的一句童言无忌,他说:师尊,你身上也太冷了,像个大冰块,冻煞人也!后来,晏澜每回都让自己的体温升起来。
为何无端想到此?
耳边有淡声:“闭眼。”
卫栎雾蒙蒙的世界彻底失去光。
可晏澜会给他一双好眼睛。这双眼睛足以让卫栎重新瞧清辽阔天际和脚下繁花。
掌心触到的眼睫不安稳地颤动。
晏澜道了一句:
“蘅乐,信我。”
手中匕首划过。
晏澜纵然可使掌心温热,但皮肤下汩汩流出的血却从一而终的冰冷。
卫栎闻到血腥气。
他有些想吐。几乎逃避地:
“师尊?”
他脸颊沾了几滴冰凉。是血。
……
“别怕。”
就快好了。
何人的眼睛晏澜都不愿出现在蘅乐身上。唯有自己的,唯有自己的……
他必须留下印记。又或许是波澜。在蘅乐心中留下波澜,爱恨嗔痴都好,而非恭敬、疏离的应和。
……
晏澜从前替卫栎束发、教他练剑、抱他睡觉。他只能在卫栎眼中看到自己。多好。可他长大了,飞走了,成为云蔚双骄、蘅乐剑尊。
他眼中再无晏澜。
晏澜却还想要像小时那样事无巨细。
但无论是十三年前的蘅乐,还是十三年后的蘅乐,他身边总有人。从在晏澜面前醉酒,抱住他唤得是阿云,从发带到金簪、木簪……蘅乐的目光没有偏向他。
卫栎几乎不愿意睁开眼。
温热的手滑过他的脸颊,擦干净血。
只在卫栎眼尾的那滴血珠,晏澜停顿了,像是天生长出来的泪痣,饱灌雨露的花似的。
原来蘅乐的世界是如此模样。蒙蒙地瞧不清,唯一的色彩就是那滴血珠。
他看沈楠九时也是如此吗?毕竟那胎记灼艳,脸似故人。
“……师尊……”
卫栎睁开眼,目之所及第一眼是晏澜啊。淌着血的晏澜。
他把眼睛给了他。
血花消磨几分冰雪寒气,铁锈气息充斥鼻尖。卫栎不适地蹙眉。
但晏澜知道,这回,蘅乐的眸子里又有他了。
……
是怨,是恨。却还不够。需得一心一意地注视,就像他看蘅乐一样。
“你……”
卫栎张口又顿。
他这位师尊,待他始终如一的好。
极好。
卫栎的视线越过晏澜,瞎了十三年,这回看东西再清楚不过。可见桌案上的一盏魂灯。灼亮。
有多少次卫栎都快死在冬日了,还被一股气提着、吊着。他不知晓晏澜是如何做到的,只得永无止境地苟延残喘。
可闭眼即地狱才是卫栎心中所愿。
“你总这样……”
卫栎弯弯唇,眼睛却不带任何笑意。
待他真好啊。
却也能摔了酒蛊,惩罚他禁闭。封了灵力,关在暗无天日的小屋,五感放大,除了寂静便是寂静,不知岁月流逝。
他说:“不要这样,师尊。”
他只留一句:
“蘅乐,你学坏了。吃点教训才能长记性。”
待到屋门打开,他哭着喊着:“我错了,师尊。饶了我吧。”
他轻轻拭去泪水,眸中坚冰不可破:“听话,以后再不许饮酒。”
能将他强行留在清净门,只在无为殿专心修炼。美名其曰外面太危险,人心叵测。
他画了个圈子,圈里头的人就必须待在其中。
能夺了他的本命剑,剑入梁柱,问他:“天下苍生和一个人,你选什么?”
“告诉我,蘅乐。”
他后退一步,向他妥协。
苍生的担子太重,压得天平往一端倒下,可明明云栖什么也没做,只因着天生魔子的身份便要被剜心去救世。多无奈啊。
那日,他说:
“为师不能飞升不是不愿,只因着勘破天机被囚于本界。如今天道有缺,蘅乐,不出百年此世便将不复存在。”
“他之心可补天。”
“孰轻孰重,你当分清。”
外头传言云栖天生魔子,定然是下一个魔界之主,于是人人都赞剑尊斩云魔,将他抛入七重渊,扼杀未来魔尊于萌芽,明智之举,但又何曾知晓这层缘由?
卫栎告诉自己必须选择天下。
因,此为他道——苍生道。
……
他以为是这样的。但什么狗屁仁心正义,都是虚的。
敌不过那人冷观:
“蘅乐,别让我失望。”
他便怕得丢盔弃甲。
“师尊为何总爱自说自话呢?”
卫栎笑,连着眸子都弯起来。素雅长衫,禾岁木簪,也压不住唇艳艳的红,像要嚼烂人皮肉的妖怪。
值得一提,他现在胆子真大。
“我是为你好。”
晏澜垂首,一个几近飞升的老祖,自然没了眼睛也能如常视物,可不知为何,他竟贪恋起这模糊的感觉。
隐约迷蒙的面前,站着个清隽之人。为此,必须更专注才能瞧见他的蘅乐。
卫栎压不住笑,他挽袖替晏澜拭血。
云锦重重地压在晏澜的眼皮上,反复滚去、磨红。
他语气平静,道:
“衣裳沾了血,该换了。”
还是心软了片刻吗?
……
就当是心软罢。这孩子总易生情。
晏澜心中喟叹。
……
“好。”
*
沈楠九什么都能发现。
太过聪明,有时不是好事。容易受伤。
沈楠九在卫栎眼下挥手,和试探他是否是个瞎子那天一样敏锐:
“师尊的眼睛好了?”
是好了,能看清阿九的模样了。
卫栎一怔。
挺漂亮的一张脸,竟和云栖有几分相似。怪道凤翎和晏澜都不喜他。
但沈楠九和云栖,卫栎分得清,他微微一笑。
阿九眼生胎记,红梅状。
和苦幽岭的冷梅像得很。他不会认错。
“嗯,你师祖医了。”
清净门老祖啊。
那老不死的家伙。
沈楠九面无表情:“哦?是吗?”
又不咸不淡地恭维:
“师祖真是神通广大。”
“没听出来你是真心称赞。”
卫栎冷淡的反问:
“何必勉强?”
沈楠九微愣。
这是何意?心中没由来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不待细想,卫栎轻轻压住他的脑袋,比划半天:“九儿,你是不是长高了?”
“快要和为师一样高了。”
“果然安排你喝些牛奶管用。”
沈楠九满头黑线。那牛奶明明是你死活不肯喝,强丢来的。他长高才和牛奶没半毛钱关系。
“怎地?羡慕?”沈楠九凉凉嘲讽:“可惜你不能再长了。”
身高确实是卫栎的一块心病,莫说沈楠九,就是凤翎都比他会长,恰恰好高出一点儿。踮脚尖看人倒不至于,但对于高出的那截,实在不爽。
卫栎眼睛一眯,见形势不利于自己,张嘴左言其他、凭空污蔑:“肯定不单是牛奶的原因。”
“你是不是往鞋子里塞东西了?否则怎能长这么快?”
阿九,既然不会说话,那就只好委屈你了。
卫栎假惺惺地想。
“我不屑。”
沈楠九环手抱臂,极为轻蔑地哼了一声。
气鼓鼓的,倒似个吃饱肚子的锦鲤,浮在水面翻肚皮。
“你脱了鞋再比比。”
卫栎戳戳他的脸颊。
沈楠九被戳得一时头脑发昏,竟真褪去足履。
卫栎得意地伸手比划:“瞧,我说得没错吧,比刚才矮不少呢。”
又语重心长、循循善诱道:
“少年,你要长到师尊这个高度,还得多加努力才是。”
沈楠九无动于衷。
……
沈楠九穿好鞋子。
……
沈楠九被气走了。
卫栎偷笑:
笨蛋九儿,为师穿得可是修真界最流行的增高之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