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栎这人少做梦,一梦又不同寻常。
都说往事如风如烟,在岁月流逝里轻飘飘就能散个干净,对卫栎却好像不是这样。
那风,时而呼啸过境,时而悠绵不绝;至于那烟,更是过分,初时袅袅锁雾,终时藕断丝连。稍拎起一点儿便好像抽线似的,线团滚滚而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最后风烟云涛化作雪卷碧天。
卫栎静伫在孤寒冰雪里,他往前一步,视野陡然开阔。
四周奇石兀立,峭壁红梅自皑皑白骨间肆意生出。栖在遒劲老枝上的乌鸦扬翅,震得霜雪飒飒洒落,它飞至半空,漆黑眼珠间或向下一转。
此为苦幽岭。
岁暮百草零,寒风彻骨侵。
白雪堆丘山,红梅横玉瘦。①
黑羽翻飞,乌鸦嘎嘎。前方巨石凸起,宽阔石面上摆了酒。
酒无名。不过可酌此聊以慰藉。
卫栎踩上荒芜小径,足履与积雪摩擦,寂冷萧索的沙沙声便回荡在这条无人问津的路上。
两盅酒。
他坐在巨石上,单膝支起搭着右手。肃杀冷风灌入袖中。
卫栎提起一盅酒与另一盅碰了碰,甘甜酒液混着风雪砸入唇中,余出酒液顺着扬起的脖颈没入衣襟,冰凉。而待唇中酒液滑落,经喉,却又滚烫无比。
“咳、咳咳。”
到底十三年没喝过酒了,卫栎淡笑一声,止不住嗓子里的痒意。
旁边有人不急不缓地落座。
他悄然捏紧盅口。
风缓雪慢,红梅斜生。
那人懒懒觑来:“不能喝?”
“怎会?”
卫栎松了肩颈,扬眉大笑:“敬你。”
两盅相撞,酒液迸溅。
昔日年少,尚不知天高地厚,正所谓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卫栎与云栖揣着一腔雄心壮志就敢无所顾忌,天上地下肆意闯荡,不料跌了个大跟头,他们被困苦幽岭数月,便只好就着凄雪白骨,同赏冷梅、共饮清酒。
那时岁月悠然……
“铮——”
酒未饮,盅先碎。
碎片划过卫栎的脸,割出一道口子,几滴血砸到脚边。雪梅散尽,鼻尖檀香缭绕。
银发霜眸的人将卫栎的本命剑扔来,穿石裂壁,牢牢钉入他身后的柱中。
晏澜问:“天下苍生和一个人,你选什么?”
那淡漠的眼眸似藏深渊。
卫栎静默。
脸颊鲜血汩汩,落在白衣上开出几朵小花。
晏澜拭去温热的血,冷然注视:
“蘅乐,告诉我。”
“你选什么?”
脑中轰鸣不止,像一记鼓敲响。
……
他选了苍生,便剜了云栖的心。
……
梦不是个好梦。卫栎陡然苏醒,鬓角被汗湿,后背一阵凉意,他偏头看向窗外,晨光熹微、朝暾初露。
“师尊,怎么了?”
红梅入眼。是沈楠九,小徒弟。
他端着杯水递过来。
卫栎摇头,不想喝水,掩面轻咳:“噩梦罢了。”
云栖是你的噩梦吗?
沈楠九心中冷笑,是怕死人找上门来寻仇么?宽心,他已经在你的身边了。
“师尊口中的云栖是谁?”他佯装无知。
下界说书人总以云魔称呼,撇去他也曾是云蔚双骄、济世救民的过往,好似生来就已经是十恶不赦的妖邪了。
“想知道?”
说梦话被小孩子听去,也不知听了点什么,想来只有名字吧……最好只有名字。
卫栎扫过他一眼,半合眼睫。
“嗯。你喊得太大声,我也被惊醒了。”
徒弟是半分面子也不留。
“他是你的仇人吗?”沈楠九站在床边,目光正得发邪:“以后我帮你杀了他。”
入清净门几日,引气筑基尚未学会,就已经想着帮他除人了?
卫栎不由笑出声。
他捏了捏沈楠九的脸颊,面色平静:“是故人。”
故、人?
还以为会听到什么邪魔外道,早就死于你师尊剑下,无需纷扰之类的话。
结果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故人吗?
可卫栎啊卫栎,你又怎么能只把云栖当故人呢?
他连在七重渊摸爬滚打、生死一线都念着你。
“阿九啊,你该去早课了吧?”
生怕被徒弟追着问什么故人,有何故事,总不能告诉他这是个灰色阴暗的悲惨结局。
卫栎打量天色,立马赶人。
沈楠九反问:“你还睡吗?”
“睡不着。”他摇头。
沈楠九打了干净的热水来:“灶上煮了粥,净面后我先替你束发。”
“这么殷勤?”卫栎还从没被人事无巨细地服侍过,收个徒弟怎么像用了免费老妈子,他促狭一笑:“九儿,你真要给我养老送终了?”
沈楠九一本正经地纠正:“是当牛做马,结草衔环。”
等到你全身心信赖我后,突然发现徒弟是个大魔头还欲下毒想你死。卫栎你会如何?再刺我一剑吗?
那天不会远。
心只有一颗,十三年前你取走了。
这次沈楠九不会再傻愣愣地被你杀。
“无需如此。”卫栎心中叹气,按住他搓面巾的手。
沈楠九侧身,安静地瞧着卫栎:
“给你收尸前,我心甘情愿。”
卫栎养得这只黑芝麻汤圆一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当房间就剩师尊和他自己的时候,有时不免暴露真性子,将尊师重道抛之脑后。
所以这算什么话?怎么既动听又难听的?
可雾蒙蒙的世界里那朵红梅确凿吸引了卫栎驻足观赏。
他有点好奇:
阿九该是什么模样呢?
沈楠九忽而眉眼弯弯,带着点儿小孩子的调皮:
“感动吗?”
“感动到不敢动了,”卫栎扯了扯嘴角,揉搓他的脸颊:“九儿,你倒是盼点我好呢!”
脸上指腹划过,像被雀鸟啄了几口。
沈楠九轻笑。
清粥寡菜。倒不如生吃一根黄瓜了事。
卫栎悄悄觑一眼徒弟,拖到人去上早课再将饭喂给小白的几率如何?
沈楠九撑着脑袋看饭桌上另一边的人。
两肩削瘦,束发的时候坐在那儿,从后面瞧,腰太细。随便一只凡间大鹅就能给他撞倒在地,说不定还要吐血。
卫栎被瞧得心慌,可面色坦然,陈述事实:
“你盯着我吃饭。”
有眼色的家伙听了都该假装没有,然后找个借口赶紧溜走。所以九儿快快去上早课吧!
但沈楠九不包括在内:
“因为你挑食。”
还会大胆推测:
“我有点怀疑昨天的碗为何那么干净?”
阿九啊阿九,你还是太傻。把机会送上门,师尊可得发作一番了。
卫栎微微一笑,顺势放下筷子:
“哪个好人被直勾勾盯着能吃得下饭?”
又一鼓作气说了大段话,其内容庞杂繁复。旁征博引半天,又是诗词歌赋,又是名人经传,最后淡淡总结:
“九儿,你的质疑空穴来风,实在令为师心寒。”
沈楠九似笑非笑。
卫栎的眼皮跳了跳,暗道:师尊怎么能怕徒弟?
便硬着头皮,泰山压顶不改其色:
“什么都别解释了,去上早课吧。为师要静静。”
巧言善辩。
沈楠九遂了他的心意,半嘲半讽:“不敢打扰师尊修行,弟子告退。”
好好好,一个简单的静静称作修行,这才是语言的艺术。徒弟比师父会说话多了。
此子大有可为。
*
凤翎到淼淼涧扑个空,才想起卫栎被师尊叫走,须药浴数月来重塑经脉。
左右不过一个等字。
淼淼涧自十三年前,从未改动,卫栎回来反而变了,是好变化。肉眼可见的人气,鲜活。
洞府后头的白毛鸡油光锃亮,卫栎养自己不怎么样,养个蠢物反倒尽心尽力。
小小坐骑,胆子也变大不少,会斜眼看人了。真当是鹤不成?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畜牲。
“过来。”
凤翎抬眸和蠢物豆大的眼珠子对视上。白毛鸡瞬间瑟瑟发抖,屁颠屁颠地垂下鼻孔,从树枝飞到他脚边。
宁做一只安静的鸡,不当一只断头的鹤。
不过欺软怕硬。
“尾羽尚可。”
金鞭划过白毛鸡的皮毛。
是威胁吧。一定是威胁吧。
它两股战战,懂事地啄下三根毛,毕恭毕敬地向大哥献上。
赠尾羽,乃表忠诚。
谄媚姿态,倒是和主人一个德行。
“我不稀罕。”凤翎轻嗤:“留着给卫栎。”
你不稀罕?我还不稀罕给你呢!
白毛鸡低眉顺眼,心有腹诽。
凤翎感知敏锐,眯眼:“找死?”
鞭子抽到地面,白毛鸡飞得贼快。
算算时间,卫栎该回来了。今日前去无为殿,老祖怜他驭兽受寒,赠了个小灵舟,还命白毛鸡日后不必来接送卫栎。
灵舟诶!宗门出任务,弟子们才有幸一乘的东西,完全靠灵石驱动,即便是个精致迷你版,也完全是大材小用。
更重要得是我怎么就派不上用场了?还没到掉毛的季节,现在又不是不能遮风!
算了,总归没被赶回灵兽峰。
我如今是卫栎家养,他马上要回来了,还怕你不成?
白毛鸡当机立断在凤翎脑袋上盘旋片刻,随后拉了一坨粑粑。
凤翎自然躲过了。
真可惜。
粑粑砸在地上,他气笑,阴测测道:“你非死不可。”
白毛鸡鬼哭狼嚎,变小身形,往前飞,几鞭子落下,后背皮开肉绽,它跑得跌跌撞撞。
做鸟就不该招惹人。
但就那个字:爽。
“唧唧唧!”
白毛鸡盼星星、盼月亮总算见到那熟悉的身影,一个猛扑,窝进卫栎的怀中。
卫栎初时还以为哪里跑来的暗器呢,触感毛茸茸,原来是它。
后头有鞭子跟来,卫栎是个又瞎又病的,比之凡人还不如,丝毫没注意到。
“小白?”卫栎捧着白毛鸡,稀奇道:“你竟会叫?我当你是只哑巴鸡呢。”
卫栎这张脸只适合闭上嘴巴。
白毛鸡撅着屁股对他。
卫栎笑着捋了捋它的毛,手指微顿。
流血了?
谁伤得?
卫栎往前看,模模糊糊见一人张扬红衣,他挪脚迈几步:“阿翎?”
扭身的白毛鸡正巧瞧见气势冲冲的鞭子。它暗恼:差点忘了这遭。
刚要变大护住卫栎,凤翎已然拉着鞭子往回收,金鞭抽到他自己的手上。
“啪——”一声。
对眼下情景了然几分,卫栎忙过去:
“阿翎,没事吧?”
他就受了一鞭子,还是自作自受,怎么不问我有事否?
哦,是了,这人是个大瞎子!
白毛鸡不高兴地飞回树枝上。
“能有何事?”凤翎瞪他一眼:“木楞楞杵在原地,抽到你如何是好?”
这可要仔细答复,不然惹凤翎生气,小白和他一个也活不了。
卫栎的手掌拂过那鞭伤,丹府绞痛,但凤翎的伤顿时痊愈,他脸色惨白,弯着眼睛:“幸得阿翎保护。”
人模狗样。
又装上了?
心里这么想着,凤翎却一眼不错地盯着卫栎的脸。
师兄啊,我早已不是那个受伤了会躲起来哭鼻子的小孩。
我不怕。
只愿……变得更强。
“你这蠢货!”凤翎怒骂:“我的灵力不知比你多多少!”
卫栎随意寻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