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城,古称未亡。
万年前,人族依附神族,二族联手与妖族在此大战,战了三天三夜,尸横遍野,寸草不生。阳城地脉深处埋着万年前的三族盟约——神血凝成的赤晶、人骨烧制的白瓷、妖丹碾碎的青灰,在冥河冲刷下熔作九丈长的地府门闩。每当子夜阴气最盛时,城西乱葬岗便浮起七十二盏白骨灯,照见当年神将句芒折断的建木残枝,至今仍插在城门旧址处,根系缠满刻着往生咒的颅骨。
濒死者发丝会在地府门前生长成引魂蕨,第七节脊椎会析出青玉髓,此乃叩响鬼门关的匙齿。若死者含怨,青玉髓会化作蜈蚣状血丝;若心怀执念,则凝成并蒂莲纹银针。将死之人的身躯,是通往地府的钥匙。
每用肉身钥匙一次,地府碑林便多块无字碑。待到惊蛰雷响,那些空碑会浮现使用者历代先祖名讳,而活人身上对应位置将生出尸斑——此乃阴司标记,待周身斑纹连成往生咒,便是魂归碑林之时。
而今阳城孩童仍传唱着诡异童谣:"未亡土,埋骨钥,开得地府见阎罗。神睁眼,妖唱歌,人皮鼓响渡冥河。"那些在血月夜误入地脉裂缝者,常说听见建木残枝里传出三族混战时的嘶吼,其间夹杂着清晰的凿骨声——正是第一批人族在神族监督下,将妖族战俘炼成永生永世的地府门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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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罢走罢,哪有收养小女娃的。”
阳城西市的青石板浸着腌鱼血水,花颜每叩一户门扉,悬在檐角的鲤鱼灯便暗一分。当第七家布庄掌柜掀开襁褓时,檐上铜铃骤响——竟是只黑猫撞翻了供奉的送子观音,陶像碎在染着蓝靛的襁褓旁。
"公子莫怪。"掌柜用秤杆挑开婴孩右衽衣襟,瞥见心口朱砂痣后猛然缩手,"上月王员外家丫鬟溺死的女娃,左肩也有这般胎记。"话音未落,后院传来产婆惊呼,原是儿媳又诞下个哭不出声的女婴。
花颜退至染坊外,正遇泼出的茜草汁漫过街心。赤浪中浮沉着几十个稻草扎的女娃娃,皆是昨日上巳节未售出的"赔钱货"。怀中婴孩忽然抓住她颈间玉坠,莹白小脸映着满街红布,恍若浸在血泊里。
最诛心的是米铺老妪。她枯指蘸着陈米在案上画咒:"公子若真想积德,不如送去慈幼局——那儿每收三个女婴,官老爷就赏一斗黍米。"说罢指向城隍庙,檐下铁笼里果然蜷着几个婴孩,脚踝系着标价的红绳。
花颜握剑的手背凸起青筋。那日救李全之女时,贼人狞笑的嘴脸都没令她如此愤怒。怀中婴儿突然咿呀学舌,竟对着肉铺案板上的死胎咯咯直笑——屠夫刚剖开的母猪腹中,八只雌崽正泛着紫绀。
暮色染红文庙飞檐时,花颜立在刻满《列女传》的照壁前。碑文缝隙里塞着无数青杏——本地风俗,求子者以酸果供奉贞洁烈妇。她忽将襁褓覆在"曹娥投江"的浮雕上,女婴尿渍竟蚀穿石壁,露出底层斑驳的《山海经》禺彊画像。
更夫敲响三更梆子,花颜恍然若失,满城檐角悬挂的八角铜铃,内侧皆錾着溺女符咒。阳城地贫,若是连这一干商人掌柜都不愿收养那孩子,怕是叩遍整座城也难寻一人。
若不是见她衣着华贵,气宇不凡,今日那些人怕是连好声好气说话也不肯。
望着怀中粉雕玉琢的小人,花颜一时茫然。
她如今四海为家,若是带上个孩子,怕是很有些不便,然她又绝舍不下这孩子。见怀中人儿,她幽幽叹息,“小鬼,我该如何?”
婴孩仰躺在花颜臂弯里,霜雪般的长睫忽而凝住水汽。那双琉璃质地的眸子陡然收缩,虹膜竟似活水般漾开涟漪,倒映出花颜鬓角垂落的发丝。当花颜发间玉冠滑落一缕青丝时,婴孩突然伸出藕节似的小手,精准截住那根发丝飘落的轨迹。"呀——"婴孩忽然发出短促清音,细嫩指尖触到花颜颧骨,她恍惚看见婴儿眼底掠过橘红色火焰。
翌日清晨,花颜于客栈食早时,一自称罗布的青年找上门来。罗布生的尖嘴猴腮,声称自己早年丧女,思女甚深,妻子因悲伤过度逝世,故自己愿收养这婴孩。
昨日访了整日无果,今日忽遇罗布,花颜虽心存怀疑,但眼下却是喜大过了疑。她跟着罗布去了城内一处小屋,小屋简陋,但也布设的温馨整洁,花颜细细打量一圈,犹豫片刻,温言嘱咐了几句,方将孩子给了他。待罗布抱起那婴孩时,花颜觉得那婴孩盯着自己的眼神似乎略含不满。
亲生父母不要她,现在自己也抛弃了她。
花颜牵着棕马行至城门,到底放心不下,沉思片刻又拐回那座小屋,暗中跟着那罗布。
罗布极会哄孩子,屋里有不少逗弄小孩的玩物,花颜守在窗外,见罗布拿哗啷棒和泥偶逗了小孩半日。她不由得笑了笑,心想自己这是否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直至黄昏,罗布抱着孩子出了门。
花颜紧跟其后,见罗布进了一朱楼,那些榫卯交接处皆嵌着合欢纹金箔,檐角铜铃铸成双身飞天状——白日里是端庄的伎乐天女,入夜后烛火透过铃身孔隙,竟在墙面投出交、媾的淫祀图。
花颜抬眸看那牌匾,赫然刻着三个大字——醉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