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虞总是以最严格的标准要求司仲夏。

在同龄人还在过家家、玩泥巴的时候，司仲夏已经坐在了钢琴前，或是手里举着沉甸甸的小提琴演奏。

别人还没学的，她得提前习得；别人不学的，她也得掌握住。

宋虞自认为宽容地送她去上各种兴趣班，并会设置一个固定的检验成果日。如果司仲夏偷懒被她发现，除了承受她的怒火，还要付出其他的代价。

有次司仲夏走神弹错了一个键，就被宋虞关在房间里没完没了地练习，直到完美无缺为止。

即便司仲夏达成了预期，宋虞紧紧蹙着的眉头也不会松懈下来。

她不喜欢司仲夏，以至于连夸赞都显得让人扫兴。

至于司越良，他从一开始就不欢迎司仲夏的到来。因此无论宋虞怎么对她，他都选择视若无睹。

司仲夏的童年里，好像处处充斥着提心吊胆。她要绷着一根筋去全身心应对宋虞的命令，要沉住气息去观察最亲近的人的眼色而行事。

她日渐变得小心翼翼，所有无处可逃的情绪都被她深深压在心底，闷在一团。

哪怕一颗心早就发生病变。

*

随着司仲夏长大，宋虞也以强势的手段慢慢从司越良那里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两个人越扩越大的嫌隙，终于在司仲夏十四岁那年，终结了这场不美满的婚姻。

前年，宋虞再婚，不过对象是入赘的，她总能放了回心。后来就是现在，四十多岁的她又怀了孕。

母女俩总是无话可说。饭桌上，除却碗筷的碰撞声，就是一片沉默与尴尬。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快？”宋虞淡声问。

司仲夏低头吃饭:“钢琴课老师今天有事。”

“……”宋虞顿了顿，难得地没再说什么，而是提起另一个无趣的话题，“一模排名出来了？”

“年级第六，班级第一，总分六百九十五。”

宋虞眉毛熟稔地皱起:“又掉了一名？总分也还比上次模拟考低了。”

“这次题目比较难，总分就会整体往下掉。”司仲夏慢吞吞解释。

宋虞恢复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我给你多买几套省份卷，在二模之前刷完。”

宋虞一直是个不会考虑别人感受的人。这一点，九岁的司仲夏就完全地见识到了。

她捡了一只小流浪猫回到家，偷偷养在自己房间。有回宋虞同司越良争吵完，例行来检查司仲夏拉小提琴。

宋虞推门进来，发现了小猫。当时她火气正盛，看到钢琴上的小猫就宛若被触碰到逆鳞般，不由分说拎起猫，从二楼落地窗丢下去了。

事后，冷静下来的她，只淡淡用了一句“我不喜欢猫”揭过。

而那时的司仲夏，只能在楼下草坪里，颤抖着手捧起小猫血肉模糊的躯体。

也像现在这样，即便得知司仲夏被疯狗咬过留下了心理阴影，她也会跟无事人一样在家里养了条狗。

司仲夏忽然觉得没了胃口，她随意扒了几口饭，收拾完碗筷就转身上楼。

房间“咔哒”落锁，司仲夏像终于回到独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里，身心松懈地倒在床上。

这个家里好像没有人真正盼望过她的到来。被爱这件事，于司仲夏变成了最奢侈的心愿。

司仲夏想到什么，侧身揪住书包角挂着的小兔子。

她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兔子，眼神一点一点变得柔软下来。

陈立青不记得了，可是她没有忘记。

在司仲夏因为练习一首小提琴曲，表现得实在太差劲而被宋虞骂了一顿，她偷偷躲在花园角落哭泣的时候，陈立青就出现了。

半大的男孩，手上拿了一只小兔子，在她跟前晃来晃去，尝试逗她开心:“小白兔，白又白，爱吃萝卜和青菜……”

陈立青那会在拔牙，咧着嘴笑，露出的牙齿缺了几个，看着怪滑稽的。

司仲夏看见他的牙就忍不住破涕为笑了，陈立青见她笑了，于是更加卖力地表演起来。最后，把那只小兔子塞到她手心里，说往后他不在的时间里，让它陪伴她。

也是从那之后，司仲夏的身边多了一道影子。

是小学同桌时，他经常做各种鬼脸逗她玩，让她笑；是被宋虞罚站在庭院不许吃晚饭时，他从墙外丢了一个饭团进来；是司仲夏过生日时，永远第一个送上祝福的人；是无数失魂落魄的瞬间，说一声就会立马出现在身边的人。

陈立青恣肆张扬，他像一场永不落幕的晴天，贯穿在司仲夏的十年光阴里。

司仲夏垂眸凝视着小兔子，良久，将它攥紧。

陈立青驱散了她少女心事的多数雨季。

而她要做的，就是把这唯一一枚太阳牢牢握在掌心。

*

一模不久，二中例行要召开总结会。下过早自习，高三生们陆陆续续到操场汇合，乔月则揽着司仲夏的手一同下楼。

“仲夏，陈立青今早迟到，翻围墙被张鸣逮个正着。张鸣说是让陈立青等下上台做一千字的检讨，靠，笑死我了，陈立青也有今天。”

张鸣是二中高三年级主任，为人严厉，惩罚起学生来毫不手软。陈立青在二中是出了名的难管教，但是碰上张鸣，多半也得吃瘪。

乔月笑得前俯后合，司仲夏心里却不由得一紧。陈立青起晚了，估摸着是因为昨天去和孙源他们飙车了。

张鸣说完话，在后边的陈立青便插着兜慢悠悠上去了。他一脸悠闲，怎么看都不像个要做检讨的人。

司仲夏有点好笑地望着他这副懒洋洋的样子，想他能说点什么的时候，乔月猛然拍了拍她的肩，指着个方向低声叫起来:“不是，今天竟然有巡纪员？！突击检查啊！”

巡纪员是高三组固定设置，平时负责检查校园卫生，学生仪容仪表，还有是否穿戴校服的情况。

司仲夏和乔月都没穿校服。眼看着还没检查到她们班，两个人跟班长打报告说去上一趟厕所。

班长让她们回来快点，因为人数不到齐巡纪员也扣班级分。

回到十六班了，司仲夏发现自己校服不在。她慌张地四处寻找的时候，乔月已经穿上校服出去了:“仲夏，我先下去了啊，我要听听陈立青这小子的检讨到底是怎么样的！”

司仲夏几秒后回想起自己的校服外套落在陈立青车上了。夏季校服在家里也没带。

她懊恼极了，没别的办法，只好惴惴不安地下了楼。

只希望巡纪员是她认识的人，能网开一面。

司仲夏站到队伍末尾。不知道陈立青讲了什么，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没人注意她。

负责检查十六班的巡纪员已经过来了。

男生穿着干净的校服，身形笔直。他面部轮廓清隽，皮肤皙白，嘴唇微微透着红，显出不一般的秀气。

司仲夏看到他，微愣。

是沈念白。

沈念白这个人，在二中也小有名气。不止因为他是成绩榜上雷打不动的第一名，而且因为他太过好看的长相。

他是以中考省状元的身份考入二中的。成绩与颜值一并在线的沈念白，在众多女生的心目中胜过陈立青。他唯有家境是拿不出手的点。

据说，他家境贫寒，母亲早逝，父亲赌博欠了不少外债，因此课后经常有人见得到他在外面兼职的身影。有时是在路边店摇奶茶，有时是在广场上发传单。

这也成了不少喜欢他的人的攻破点。很多女生追他，都是试图以钱为饵——二中不乏富得流油的人。

但是沈念白没有答应过任何人。他看上去总是沉默的，安静的，一天到晚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奔波在需要他的路上。

而司仲夏和沈念白的关系，说不上认识，甚至有点尴尬。早年初中的时候，司越良为了宣扬个人声誉，特地参与了个一对一资助项目。

司越良资助的贫困生就是沈念白。

司仲夏头一次见到沈念白，就是十三岁在家那会儿。

她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回到家，却发现客厅里多了两个陌生的人。其中一个是资助项目的主办人，另一个就是沈念白。

少年理着略短的黑发，五官清秀。注意到她的视线，他偏过头来，那双眸子清清冷冷的，像覆着雪的荒野。

沈念白开口了，不过不是对她说的。

他说:“谢谢您，司叔叔。”

……

司仲夏知道沈念白记得自己，但是两个人从来没有说过话，一个是本身性子如此，另一个是没必要。

即便在二中碰着面，彼此也是与陌生人无异的存在。

司仲夏不清楚后来司越良有没有继续资助沈念白，也不知道沈念白会不会看在这点微薄的关系上放她一马。

此刻，眼见沈念白停留到她们班旁边，清冷的眉眼微动，无声环视着十六班的状况。最后，视线定在她身上。

司仲夏心里“咯噔”一声。

男生的瞳仁是浓黑的，如同稠密的夜色。他一言不发地打量着司仲夏，淡红的唇角慢慢抿起。

就在此时，台上陈立青的检讨也即将进入尾声。他不紧不慢地扫视了下人群，嘴角勾起一个笑来。

熟悉的人都知道，陈立青这是想搞事的节奏。

果不其然，陈立青握住话筒，校园里回响着他散漫的声音:“张鸣主任说的对，青春不会重来。我不应该把大好年华浪费在翻墙迟到上，应该趁着还年少，还青春，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情。”

他刻意停顿一瞬，然后。

“所以，高三十六班的司仲夏同学，我喜欢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