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庙在离莨源村略远的九河村处。
陈锦骑着电瓶车,洛淅坐在后座伸手搂住他的腰,侧脸贴着他宽阔的后背。
电瓶车一路疾驰,两侧高大的林木向后退去,风从洛淅脸边扑过,他静静听着陈锦说话。
陈锦说九河村名字的来历,很久之前有九条河,这九条小河自四面八方而来,汇聚成了一片大湖,九河村就建在这片大湖旁。而寺庙建得比村子更早,大概在翠奶奶刚出生的时候,庙就已经在湖边,而庙中也没有和尚,只剩一尊佛像孤零零坐在庙堂中。
那些年月日子都过得艰难,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信佛的人多了起来。他们自发来庙中打扫,日复一日地维缮着佛堂,时间久了,十里八乡的人也都知道了这间庙,开始来庙里拜佛。
翠奶奶年轻时就经常去庙里打扫,到老了,已经是庙里“大管事”级别的信徒。她认得大部分常来庙里的香客,这些人、包括翠奶奶,他们都识不得几个字,也没看过经书,对佛的了解仅仅来自于口口相传和音质极差的收音机。然而正是这样潦草的途径,仍然让他们坚信佛就在心里,只要心诚,救苦救难的菩萨就会听见他们的声音。
而每年寒衣节的时候,庙里都会准备大量的纸币纸衣,烧给生前孤苦无依死后无人祭拜的人。这些人大多没有墓,所以烧寒衣的地点就在庙外头那块割干净草的空地上。
陈锦将电瓶车停在路口边,帮洛淅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牵着他的手往庙中走。那块被圈出来的空地上已经摆着几张没点燃的黄纸,熟悉但叫不出名字的亲戚正在整理待会要烧的衣服。
洛淅在庙堂门前松开陈锦的手,望着香烛后端坐的佛像,想了想,双手合十拜了拜,嘴里默念着什么话。陈锦凑上去听,但也没听清。他带着洛淅绕过佛像、穿过庙堂、来到庭院,院里支起了三口大锅,正热热闹闹地做饭。
翠奶奶就站在其中一口大锅边掌勺,锅内咸菜和豆腐炒在一起,虽卖相不精致,味道却很不错。
洛淅回过头,看着佛像的背影。他勾住陈锦的小拇指晃了晃,“你说,我们在重庆留的红绸,佛祖会看见吗?”
陈锦是唯物主义者,不信世间有神佛,但翠奶奶几乎日日为他上香,替他求菩萨保佑。所以他每每来庙里,也虔心上香,跪在蒲团上拜个心安,也拜奶奶多年如一日的殷切关爱。
所以陈锦坚定地说:“一定会的。”
洛淅见他如此有信心,也放下心中忐忑。
到了下午,庙前燃起火堆,翠奶奶开始烧纸。纸做的寒衣被火烧成灰烬,风吹来时,灰烬就随风飘远,一直飘进那九条河汇聚而成的湖中,浮在水面久久不沉。
翠奶奶坚定地认为,这样可以让那些孤苦无依的人在地下也有衣服穿有钱花,只要地上的人还记着他们,他们在地府就不会难过。
她不认识那些人,不知道他们的生平,不了解他们的往事,就只是对着残缺的名册磕磕绊绊地念那些名字。一张张黄纸、一个个金元宝、一件件纸衣,都被火烧尽,她想这些人应当有了衣服穿、有了钱花。
人间的冬季即将来临,孤苦的魂灵不再饥寒交迫。
这样的事翠奶奶一做就是三十年,三十年来她的小本子里记下的名字越来越多,从无名的某某氏,到有名有姓的亡故人。
她如春光般风华正茂的年纪里,常住庙里的尼姑叫她阿翠姑娘,如今脊背佝偻年华已逝,她成了翠奶奶。三十年里,她数不清烧过多少张黄纸。
风卷起火舌,路口也有三两人正蹲着给亲人烧纸,数个火堆燃起,灰烬混在风里,隐隐的哭声像是乐曲中悲戚的哼鸣。
洛淅站在庙堂门口,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眼中流出淡淡的悲伤,但很快便被他压了下去。
却见陈锦提着一袋子黄纸,走到洛淅身前:“奶奶说你也要去路口给你的父母烧纸,不然他们今年冬天过不好。”
洛淅怔愣住,他茫然地看着那满满一袋子的黄纸,僵硬地伸出手:“什么……什么?”
“去吧,在路口烧,一边烧一边喊他们的名字,和他们说话,他们就能收到了。”陈锦将袋子交给洛淅,带着他走至那水泥和泥土交界的路口,帮他割断容易点着的枯草,清出一片空地。
洛淅紧张又无措,他从没有给父母扫过墓。
崔润和洛旻廷的墓地是洛家一手置办的,他离开洛家后,外婆为了不影响洛淅的成长,从没带他去过父母的墓地。
如此十来年,他竟不知此时此刻要说些什么。
干巴地张开嘴,洛淅点燃一叠黄纸,轻轻放在泥地之上。他跪在地面,洁白的裤子粘上泥灰,一张接着一张地烧纸,却始终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陈锦帮他递着金箔纸元宝,问道:“怎么不说话,纸快烧完了。”
“我……”洛淅张了张嘴又闭上,苦笑一声,“我不知道说什么……这种时候,一般要说什么?”
“我也不清楚。”陈锦揽住洛淅的手,让他烧纸的速度慢了些,“你就喊他们,说你还记着他们,让他们在下面也要过好日子,大家都这么说。”
“好、好……”
洛淅连连应下,艰难地张开嘴,吐出几个字:“妈妈,我还记着你。”
陈锦赞许地点点头:“对对对,你要是怕他们听不见,还可以直接喊他们的名字。”
“崔润妈妈,洛旻廷爸爸。”洛淅莫名觉得有些尴尬,他低着头,说出口的话颠三倒四,是从未有过的混乱,“我记得你们,冬天你们要好好过。”
陈锦看着对着自己父母说话都格外疏离的洛淅,听着听着眉头便浅浅皱起,唇角微笑的弧度也显得分外苦涩。他抬起手,拂走挂在洛淅肩膀边的一片黑色的灰烬,赞叹道:“嗯,就是这样,他们会听到的。”
洛淅便继续说:“妈妈,你现在长什么样了,还和照片里一样吗?我已经长大很多了,可能你会认不得我。”
他想起外婆曾说过在梦里见过他的妈妈,年轻的崔润笑盈盈地在梦里和外婆说着地下的生活。所以他偶尔也在想,为什么妈妈从不来他的梦里呢,难道是他长大的太快,她认不出来了吗?
陈锦扭过头去,吸了吸鼻子。
洛淅敏感地察觉到陈锦的情绪变化,他拉过陈锦的手,两人一块儿烧了张纸。他便弯下腰,小小声地对着火堆说:“妈妈,这是陈锦,他是我的男朋友。”
陈锦诧异地看着洛淅的侧脸。
那分外柔和的侧颜,在火光映照中更显温柔。火的热浪灼干眼泪,于是这短短的几张纸燃烧的时间里,没有水滴落入火中。
“阿姨你好。”陈锦有些紧张地又烧了一捧金元宝,“我叫陈锦,耳东陈,锦绣的锦。”
黄纸和金元宝都不多,很快就烧了个干净。直到那火堆渐渐熄灭,只留一地黑灰时,洛淅才沉默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拍干净裤子上的泥灰,垂眸看着只剩火焰余温的一滩灰烬,忽然拉住陈锦的袖子:“我有一件事要和你说。”
陈锦见他神色不自然,便带着他先回了家,庙里剩下的事不多,翠奶奶要等到晚上再回家,于是他们两人又骑上来时那辆电瓶车。
到家后,陈锦靠在楼梯口,搂着洛淅,与他一同看着满地跑的鸡鸭。夏天里被洛淅当宝贝似的小鸡仔们已经褪去了松软的绒毛,变得格外肥硕。
而小狗半只眼执着于追着鸡屁股玩,也一并在院里发疯。
“要和我说什么?”陈锦吻了吻洛淅的头发。
洛淅有些喘不上气,他想起方才给父母烧纸钱骤然闪现的回忆,不知怎么开口,几次想说,又都说不出来。他紧紧攥着陈锦的衣服,将嘴唇咬得发白。
陈锦心疼地亲亲他的唇:“那先不说了?”
“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洛淅道,“我之前一直不敢确定我的猜想,直到刚刚我才突然想明白……”
“什么?”
“你知道我始终都记得洛旻凯作为我小叔时一直都对我很好吧。”
陈锦点点头:“嗯,记得,你说比起父亲,他陪你的时间更多。”
“是、是……”洛淅声音颤抖,“我一直不记得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我小时候那么喜欢洛旻凯,刚刚我突然想起来了。”
他捂着自己的胸口,浑身发抖:“因为我一直、我那个时候一直在喊洛旻凯爸爸,被阿婆带走的时候,我看着他,也是在喊爸爸。”
陈锦倒吸一口凉气:“所以你是说,你觉得自己,其实是……”
“不是。”洛淅犹豫地说,“我想应该不是。但我想不通为什么我会管洛旻凯这个小叔叫爸爸,而且洛旻凯两个月前和我见面的时候,不断提起和我妈妈的过往,可能也在暗示我什么。我一直记不清父亲的样子,哪怕看着他的遗照,脑海里也是一片模糊。直到刚刚我才想起来,是我一直在梦里把他和妈妈编排在一起,什么陪我玩、给我讲故事,这些事都是洛旻凯做的。”
他无措地抬起头,睁大的双眼里都是惊恐:“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陈锦捧着他的脸安抚道:“不急不急,你先别多想,说不准是时间过得太久了,你也记不清了。”
“我不知道,但是我一直想不起和父亲到底经历过什么,永远只记得六岁前和洛旻凯在一起生活的片段。”洛淅纠结道,“你说,我究竟是想不起来,还是根本就没有?”
“你只记得洛旻凯吗?”
“不只他,我记忆力很好,记得洛家的很多人,唯独不记得父亲。”
“是不是因为他不怎么在家?恰好洛旻凯当时对你又很好,所以你才喊他爸爸?”陈锦猜测,“我看过洛家很多新闻,你出生前后的新闻里都说你爸妈很恩爱,而且你爸还说不管你以后怎么样,洛氏的产业都会给你。”
“或许吧。”洛淅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他实在不敢想自己恨了这么多年的仇人,如果变成自己的血缘父亲,那该有多令人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