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希希的吵闹即使在他生病时也丝毫没有减弱,甚至由于身体无力、思维迟缓,导致说话不过大脑,连身上哪里痒这样的小事都要说出来,又语序混乱、吐字不清。
以至于睡了一觉后洛淅感觉体温已经降了下来,人也精神了不少,冯希希还在嚷嚷着嗓子疼。
他可怜兮兮地看着洛淅,毫无黑色素的睫毛和发丝在病气的熏染中更显苍白。
洛淅无奈地帮他将被子往上提了提,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不太熟练地安抚道:“退烧了,很快就会好。”
“呜呜呜小淅我想吃学校门口小吃街的冰粉。”
“我给你带回来。”
冯希希高兴地点点头,声音依旧像只唐老鸭,沙哑又卡壳:“你真好。”
洛淅将这句话理解为冯希希的感谢,他欣然接受,并礼貌地回应:“不用谢。”
“亲爱的,我从来没这么幸福过。”冯希希眼眶红得明显,他皮肤薄,脸上涌上一点点红晕都格外明显,发烧时两颊烧得通红,像涂着夸张的腮红的年画娃娃。
洛淅对“亲爱的”这样亲密的称呼有些不适,但看冯希希烧得稀里糊涂,便只当他在说梦话。
他穿上外套,带上手机和零钱离开宿舍。方才睡觉时陈锦打来电话,但他睡着了没接到。
陈锦仍旧在军训,晒得越来越黑,已经不好意思给洛淅再发自己的自拍照,但打电话格外勤快。洛淅没跟陈锦说自己又生病了的事,但电话被接通的第一时间,陈锦还是先问他有没有退烧、还难不难受。
“难道你有千里眼吗?”洛淅靠在学校的围墙边,拿手卷起一缕嫩绿色的小藤。
陈锦哼哼,像只翘起尾巴的狗狗。他心疼地隔空给了洛淅几个清脆的亲亲,担忧道:“你这样我怎么放心啊……”
“我又不是一直生病,这次是没注意温度,加上换季,本来就比较容易感冒。”洛淅顿了顿,加了一句,“也不严重,睡一觉就没什么感觉了。”
“我给你定的食谱你有在吃吗?”陈锦问,“一日三餐要按时吃,晚上饿了就吃宵夜,医生说要少吃多餐,你千万要记住啊。要是冯希希晚上拉你吃宵夜,穿个外套和他一起去。”
“知道了,好啰嗦。”洛淅皱皱鼻子,揪下了一片柔软的小绿芽。他看着落在掌心的绿芽,像做错事一般悄悄丢回土里,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走远。
校门口沿着路边有几十家三轮车改造的小吃摊,洛淅第一次见到他们,首先是鼻子闻到了飘来的孜然香气,其次才看见那一辆接着一辆从红绿灯路口拐来的小吃车。
橙红色暖黄色的灯牌挂在他们的车上,远远看着像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游行,为首的车挂着大喇叭,循环播放臭豆腐的广告词。
声音穿透力极强,隔着两三百米还能听见。
洛淅买了份平平无奇的炒面,按习惯来说他是会去食堂吃的,但由于到宿舍的第一天洛旻凯极高调的行为,让他还没开始上课就在学校里出了名,坐在食堂吃饭时总感觉到一道道好奇的视线投注在自己身上。
如此不过两天,他不再坐在食堂里吃饭了。先帮不出门的冯希希打份饭,再拿上自己在超市买的小饭盒给自己也打一份,他便端着两份饭回宿舍吃。
他每次会拍照发给陈锦,陈锦会点评他今天吃的菜营养均衡,今天的米饭分量合适,诸如此类没什么营养的话。
许多沉迷于学习和研究的人总觉得无意义的沟通是浪费时间,洛淅从前也这么认为,无论是问好还是互相讨论些花边新闻,他都不屑于浪费时间去做。但现在他却觉得,不管是打着电话聊天,还是互相分享生活里的插曲,都不是浪费时间,而且爱情中的寻常浪漫。
“寻常浪漫”,这是冯希希说出来的。
他认为人在恋爱中做的一切无意义但又感到幸福的事情都属于寻常浪漫。
自从知道洛淅和陈锦的关系后,冯希希不忙着做他那些机械模型时,就缠在洛淅身边,让他多说说和陈锦怎么恋爱的。
洛淅不大理解,难道男人和男人谈恋爱是什么很稀奇的事吗,为什么陈锦也说舍友总是问,而冯希希也对此很好奇。
“当然啊!平常我们都只见过男人和女人谈恋爱,第一次身边真的有同性恋,当然会有点好奇啊。”冯希希摇头晃脑振振有词,“就像我从小到大也经常被关注,很多人就会问我‘希希你头发为什么是白色’,或者‘希希那你真的像吸血鬼一样不能见太阳吗’。我每次都会很高兴地和他们分享,这样就很容易融入正常人的群体了啊。”
“但我本来就是正常人。”洛淅板着脸,“我只是和陈锦在恋爱而已,为什么就不算正常人了?”
“哎呀我说错了。”冯希希想了想,重新说道,“那社会是个大米缸,大部分人都是白色大米,但是有些人是黑色的米、紫色的米,其实我们都是米,只是有一点点不一样而已。白色的米最多,所以别的颜色难免会找不到归属感,周围都是和自己不一样的人,要很努力很主动才能融入白色大米的世界。。”
洛淅思考片刻,“米缸里也会有米象,米和米象虽然共生在同一个米缸里,它们却永远不会彼此认可。黑色的存在被排挤并不代表黑色不正确,只是没有找到黑米的米缸,所以我从不为此难过。”
“我要是以前有你这样的心态就好了。”冯希希羡慕道。
于是这个话题就此终结,冯希希依旧很好奇同性恋爱是什么感觉,洛淅在跟陈锦聊过这件事后,也开始试着以同样的方式问冯希希关于白化病的一切。两人的关系越来越稳定,至少没有出现表白墙上提到的各种宿舍矛盾,唯一的冲突大概是洛淅太安静而冯希希太爱说话。
除了专业问题,他们互相都有讨论意向事很少,于是一个依旧好奇同性恋,一个依旧装作好奇白化病。
洛淅开始喊冯希希为“希希”,是在开学大概两个月后,他终于架不住冯希希的软磨硬泡,同意和他一起通宵一晚。
通宵自然要有酒,有酒就要有烧烤。
他们坐在离学校不远的大排档里,一人两瓶啤酒,三盘烤串摆在桌上,孜然和辣椒粉的香气里,牛羊肉的味道也跟着一块儿飘远。
冯希希一边撸串一边喝酒,满足地喟叹:“这就是生活啊,整天在学校泡着,人都要泡傻了。”
洛淅不怎么喝酒,在塑料杯里倒了一半的啤酒,喝得很慢,撸串也并不积极。
他惯来是这样,冯希希早就习惯了,于是伸手拿过他没开的另一瓶啤酒,对着瓶口开始喝。
“少喝一点,会醉。”洛淅提醒道。
冯希希挥挥手,豪迈地将啤酒瓶往桌上猛地一砸:“不碍事,我山东人,喝酒就是喝水!嗝——”
他打了个悠长的酒嗝,但依旧神采奕奕。洛淅则默默离远了些桌子,担心冯希希突然吐出来弄脏自己的衣服。
他们的通宵夜生活就是这样无趣,没有酒吧和台球厅,也不去麻将馆,甚至不去吃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火锅店,就是坐在路边能开到凌晨三四点的大排档里,喝酒吃串。
冯希希显然高估了自己的酒量,他很快就晕乎乎地想往桌上趴。洛淅看着油乎乎的桌子,忍着不适托住冯希希的脑袋,将他的胳膊往自己肩膀上搭,拉着这人准备找个酒店将就一晚。
他将冯希希从小板凳上拽起来,半拖半抱地带着人往路口走,刚走出大排档的桌凳群,身后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却喊着熟悉的名字。
“洛淅?”这声音并不大,传进洛淅的耳中后,他困惑地回头,看见一个带着比酒瓶底还厚的镜片的男人,正眯着眼睛盯着他看。
男人见洛淅回头,急忙上前两步,从两张塑料桌间挤过,惊讶道:“洛淅?真的是你?”
洛淅看男人似乎是和自己认识,在记忆里找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这人是谁,他只好不作声地点点头。
男人看懂他的困惑,指指自己的眼镜说:“是我啊,我是老二!洛学霸,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千年老二啊!”
洛淅努力回想,终于在记忆深处找到了这人。
似乎是大考小考总考第二,所以才被叫千年老二,他好似有个外号,是姓氏加老二,但洛淅已经想不起来他姓什么了。
好在男人也不在意,他看着醉倒的冯希希,问道:“这是你朋友?”
“舍友。”
“没想到能见到你,你毕业后和谁都没加联系方式,我们毕业聚会你也没来。”
洛淅托着冯希希的手隐隐有些发颤,他急着想走,但老二还在喋喋不休。洛淅只能摇一摇冯希希的胳膊,在他脑袋边喊:“希希,起来自己走。”
不曾想正在说话的老二却诧异地看了一眼洛淅和冯希希,他憋了许久,憋出来一句:“感觉你和以前不一样了哎。”
洛淅没什么特别的情绪,他对高中并没有什么怀念,也并不想追忆往昔,只说:“人永远都在改变。”
“嗯,确实。”老二抓抓头发,“就是觉得,你以前一直没朋友,现在竟然……就是感觉你们关系很好,有点惊讶。”
冯希希此时抬起头,朝着老二打了个招呼:“你好~”
洛淅见冯希希能自己走路了,便收回了手,看着老二说:“有人教会了我怎么交朋友。”
老二的镜片很厚,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没什么神采,呆愣地直视前方。但他十分走心地说:“那恭喜你了。”
“同喜。”洛淅说完,拉着冯希希要走
老二追上来,跟在洛淅身后,将手机递出:“要不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
“不用,其实我也没怎么变。”洛淅头也不回地走开,留下老二站在原地,尴尬地收回手机揣进兜里。
老二往上推了推眼镜,看着洛淅离去的背影和走路东摇西晃的冯希希,低声感叹:“还是那个样子,总是搞得人很尴尬啊……”
但也有点不同。
似乎在冷漠中夹杂了一丝丝柔情。
老二笑了笑,他这老二的外号,其实是因为洛淅而得来的。在洛淅没来之前,他一直是班里的第一,自诩是市状元的料,但文理分科后,洛淅和他分进同班,以碾压的优势终结了他的连胜之路,从此他再也没拿过第一,永远矮洛淅一头。
而洛淅甚至直到高中毕业,也没和他说过三句话,自然也不记得他姓什么叫什么。
冷漠的人,好像顺别人心意说句话做件事能要他的命。老二吐槽道。
他拿着手机,拎着打包好的烤串,向洛淅离去的反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