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橘次引第二次来到妖怪村。
从上次他差点儿跌落的悬崖跳下去,不出三刻便能来到村子的结界。没有人会从悬崖跳下去自寻死路,如果不是机缘巧合,这个入口大概一辈子不会被人发现。
在这里,他莫名生出一种归属感和认同感,因为自己身上的奇怪变得微不足道,每个妖怪从外到里都比他更奇怪。他在人群中会害怕受伤、暴露,在村子里伤口自动愈合这点儿小事根本无人在意。
和第一次一样,山亲父在他的头顶加了两只伪装的犄角以及毛茸茸的耳朵。在水面一照,很像之前在林中遇到的那只梅花鹿化作了人形,可爱灵动又优雅俊俏。
“山丸啊,现下住在雨女家,雨女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在养。以前她总是哭泣,现在门前的菜地因为缺少雨水都要荒了。”山亲父带着橘次引,边走边谈,路边的小妖怪时不时投来好奇的目光,“上次你来,我跟他们说,你是从山顶的神社下来帮助我们准备祭祀的祢宜。别看他们躲得远远的,跟你熟悉了,甩都甩不脱。”
“哎?怎么前边又下雨了?”山亲父突然站住脚步,橘次引抬头一望,远处天空果真飘着一片乌云,打着闪电,轰隆隆在下雨。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是雨女家。咱们赶快过去看看。”山亲父道一声不好,加快脚步往前跑。
雨女家门口围满了全年龄的妖怪,山亲父拨开缝隙,看到了哭泣的雨女,山丸蹲在中央,没有爆发和失控的迹象,倒是旁边放着一个收拾好的小包袱。
二足鬼看见山亲父,眼睛一亮,嚎道:“里长,你可来了,山丸要离家出走!雨女对他那么好,他还要走。阿狸的伤还没养好,他也不管了。”
“你不能走!外边官府正在找你,你被抓住,可不会有阿狸这么好运!”山亲父一听是山丸要走,那还了得。
雨女原本以为山亲父会像之前一样赶山丸走,没成想他竟是站在自己这边,阴霾的心情顿时好了一些。她不知道,山亲父在狱门前得知山丸杀死了右京的妖怪时,心态就发生了转变。
“我要出去找我的父母。”山丸憋了半天,终于吐出一句话,听起来心意已决。
橘次引想象中的鬼王附生者是凶狠奸恶的,但眼前的少年除了肤色略黑,在人类小孩之中也称得上清秀了。
这就是源赖光所说的长得像兄长的模样?相比于源赖光的线条棱角,这个长相柔和秀丽更多一些。
现在,这位“附生者”和“兄长”正打算去找自己的父母而不可得,完全是一个思亲的小孩。
橘次引不禁怀疑,他真的会在血月之夜成为另一个酒天吗?
“村子已经下了禁令,为了大家的安全,谁都不能走出结界半步。”山亲父警告道,“除非死了。”
围观的妖怪们开始犯嘀咕,大眼瞪小眼。
“我不会牵连大家的。找到父母之后,我会去官府自首。”
山丸依旧锲而不舍,他这趟从築前出来,主要是为了寻找自己的父母,虽然中间横生了不少波折,但他不愿意放弃,也不能放弃。一直困在这里,心中的思念和忐忑只会愈来愈浓。
“里长非要阻拦,不如杀了我。”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杀你一个,说不定可以造福天下苍生!”
山亲父面色阴沉,脖颈上的鬃毛因生气而耸立起来,背上的棘刺随之“唰唰”作响,一只小妖怪吓得躲到了雨女身后。
“里长!你一直教导村民不要杀生,尤其是无辜之人。难道你自己要破例吗?不要忘了当初我们是为了躲避杀戮才来到这里的。”雨女激动地浑身颤抖。
场面陷入了一个难解的僵局。无论是山丸还是山亲父,都有自己无法让步的理由。
“山丸本来就是村外之人。我不要他做我的孩子了。只要你放了他。”雨女说着,潸然泪下,旁边的小妖怪也跟着哭起来。
山亲父此时是有口难言。将山丸的真实身份公之于众,意味着让当年的罪恶和叛逃的事实全部浮出水面,说不定会动摇整个妖怪村的基础。
“我们来决斗。”山亲父咽了一口口水,“这些武器,你挑一个。打败我,便放你走。”
随着武器“咣啷”落地,一只手搭上他的胳膊,橘次引神色凝重地低声道,“山亲父,冷静。”
山亲父话已出口,只等着山丸反应。事到如今,他倒想看看,这小子实力究竟如何。
山丸慢吞吞地起身,迎上雨女担忧的目光。他从怀里掏出母亲留给她的木刀,上面包裹了一层层破烂的布带,仿佛这把刀已经死了很久。
山亲父眉头微蹙,拿起一只金砕棒。金砕棒重量惊人,嵌有钉刺,寻常人无法驾驭,对他来说,算是一件趁手的武器。
“出手吧。”
妖怪们见状,纷纷退到一边,留出中间的空地。二足鬼握紧阿狸的手,阿狸有些衰弱地靠着他,呼吸相触,能感觉到彼此的紧张。
山亲父浑身尖刺都竖了起来,本来体型庞大的他,身体仿佛又膨胀了一整圈,自动形成了严密的防御。
山丸警惕地围着他绕了两圈,徐徐解开刀上纠缠的破布,寻找可能的突破口。他小时候曾因为邻居顽童的恶作剧,在树林里和野猪搏斗过,双方打得鲜血淋漓。那时候,他知道,野猪和自己必须要死一个,才能结束这场游戏。而现在,他无意中伤山亲父,只想赢得比试。
腹部、尾巴、手臂和面部,都有可乘之隙。
山丸找准时机,猛地扑向山亲父面门,出拳的位置却是对方的下腹。这一击速度极快,但山亲父早有所防备,迅速调转身体防御,同时挥舞金砕棒横扫过去,山丸躲闪不及,重重挨了一记,一下子飞出去几米远。
山丸伏在地上喘息,与地面剧烈刮擦造成的伤痕跟腰间传来的剧痛相比,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他试着调整呼吸,支撑起身,一侧的刺痛让他失去平衡,又重重倒了下去。他遇到了比以往都要强大的对手。
雨女哭丧着脸去扶他,被他拒绝了。
山亲父对于这样的结果很意外。他以为跟山丸可以不间断地过上几招,打得难解难分,如此才符合他对山丸在右京杀死那么多妖怪的想象。
“你输了!好好在村子里待着。”
“谁说我输了……”山丸踉跄着站起来,抹了一把嘴角喷出的鲜血,眼睛里充满了锐利和不甘。
他脚下用力,低吼一声,再次扑了上去。这次他的目标是山亲父的尾巴。
尾巴上的棘刺虽然没有背部的坚硬密集,但也足够尖锐,他死死抓着不放,山亲父偏要摆动身体将他甩脱,如此几回合,血液迅速从手掌间渗了出来。
无数次与地面的撞击,让山丸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转移了位置,浑身官能都在叫嚣哀嚎。
橘次引在一旁沉默地看着这场争斗,面色苍白。
山丸的打斗明显是没有受过任何训练的野路子,分明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和山亲父在比拼。他有力量,但这力量找到着力点之前,很难有什么成效,尤其是在面对山亲父这种防御和攻击一体的对手时,显得更加迷茫。听说右京发现的数只妖怪尸块支离破碎,仅靠这种蛮力攻击是不可能的。
除非……他尚未使出全力。他怕伤到山亲父?橘次引握紧拳头,这件事确实不应该发展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必须要想一个两全之法。
放山丸出去,山亲父无非是担心他落入朝廷和主战派手中。如果到了外面,看管好山丸,不让他离开视线太远呢?只要保证他不被另两方发现,风险还是可控的。
思虑间,战场的形势却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山丸的双眼变得血红,原本清明的瞳仁变得混沌一片,他手执短刀站在一侧,猩红的血珠不断从刀尖淌下来。
这是什么情况?橘次引凝神一看,是山亲父的腿上被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血流如缕。
山亲父愤怒地咆哮了一声,双方似乎刚刚才进入正式的对战状态,迫不及待地想释放出自己压抑的能量。
橘次引盯着山丸,看他四肢微微颤抖,仿佛在竭力克制着自己,看起来和之前的状态不太一样,可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同。
雨女在角落里焦灼地走来走去,开始祈求神的护佑。二足鬼把自己的脑袋藏到了肚兜后面,不时朝外瞟一眼。
这次金砕棒虎虎生风,主动发起了攻击。山丸纵身躲过,伏地落到一侧,像小豹似的摆出一副警觉的姿势,随即借着身体的灵活斜穿到山亲父的下路,一股鲜血喷溅出来,山亲父后退了几步,众妖哗然。
未等山亲父反应过来,山丸右腿猛地发力,狠狠扫向对方下盘,空气中传来咔嚓的骨裂声。
山亲父目裂眦张,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如同一棵被连根拔起的大树,轰然倒地。
当大家以为要结束的时候,雨女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山丸举起刀,直挺挺朝山亲父的心脏刺去!
“住手!”
电光火石之间,一双手紧紧握上刀刃,灼热钻心的痛传遍了橘次引全身,疼地他面部扭曲,不得不咬紧牙关来减轻痛感。
他对上山丸的眼睛,其中看不到任何意识和情绪,只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气。更让人惊讶的是,对方手中所持的是一把没有锋利刃口的木刀,但这把刀似乎沾染了异常的能量,拥有远超寻常真刀的穿透性。
橘次引眉头紧锁,即使拼尽了全力抵挡,刀尖依然在步步逼近,仿佛不将他推进死渊誓不罢休。
坚持不住了,松开吧。
即使被捅穿了心脏还是会活下来,不是吗。
手掌已经疼得麻木了,再使不出一分力气。
橘次引闭上眼,刀尖顺势没入了他的胸膛。
——
注:
1.祢宜为神社神职人员,宫司的助手,可能的工作包括参与祭祀活动、管理神社日常事务、接待参拜者、维护神社秩序、解释神道教义、指导参拜礼仪、帮助村民解决异常事件等。
2.金砕棒改良自宗教法器撮棒,由硬木(如櫟、栗、槲等)制成,表面嵌有金属钉刺,属于冷兵器中的重型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