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模一样得颇为诡异。
告示上的画像只能看出少年的三分面目。即使是本人,也应该与画像或多或少有些差异才是,毕竟这画像只是自己凭借印象画出的。
现在的这种相似度倒像是特意按照模子雕刻出来的。
“拿水来!”源赖光想先给铁笼里的人清洗一下,看看对方的真面目如何。
“人既已带到,和告示上别无二致,该把赏金给我了吧!”道摩在一旁阻拦道,他的长相是一种粗犷的英气,高额宽鼻,身量高大,眼神中却透着狡黠。
源赖光冷哼一声,径直将水泼了上去。水流沿着铁笼之人的脑袋哗哗地往下流淌。
那人本来安静地委顿在地上,淋水后双手不由自主地掩住脸面,凄厉地吼叫起来。细看那双手,比寻常男人的手还要大出两三倍,关节嶙峋,指甲尖细,皮肤上覆盖着密集的毛发。
而那人的脸,空无一物,寻常人该有的眼睛、眉毛、鼻子等五官一概没有,在光线阴暗的厅堂里着实骇人。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源满季惊呼出声,不由得握紧了身侧长刀。
“你们悬赏的妖怪,源大人不会想赖账吧?”道摩将黑布重新罩上。
源满季瞟了一眼源赖光,意思是让他做决定。
源赖光心里已有了盘算,不急于否定对方,能在这种档口抓住一只活生生的妖怪,即使抓错了对象,来人也绝对不简单。
“敢问法师,是如何发现这只妖怪的呢?”
“逢魔之时,占卜测位。”
“那又是在何处抓到的它?”
“老坂岭一带。”
老坂岭位于京都西北的丹波国大江山附近,设在此处的老坂关是从平安京通往丹波的堺关。源赖光仔细回忆当初追捕少年的那片树林,似乎正是通往这座关口的方向。
“不知法师在老坂岭是否察觉其他异动?”
“当时占卜到两只妖怪,跑了一只。”道摩的回答倒是毫不拖沓。
“不瞒法师说,我们要找的另有其人。那人形貌与常人无异,五官分明,行动敏捷,力大无穷,极有可能便是逃跑的那只。不知法师是否愿意配合我们将其抓拿归案?”
“配合可以,除了赏金,佣金也要照付不误。”道摩收起折扇,他绝不做亏本的买卖。
源满季将源赖光拉到一边,低声道:“上面下拨给卫门府的资金有限,再给佣金恐怕支撑不了多久。抓捕必须要设置一个期限才行。”
“以十日为限。十日抓捕不到,卫门府不必支付任何报酬给我。”道摩撇嘴一笑,似乎志在必得。
“五日。”源满季比了一个手势,折腾这么久,所剩时日无多。若这次再毫无结果,恐怕他这个长官要做不下去了。
源赖光本以为道摩会拒绝,没想到对方爽快地答应了。
“这只妖怪要怎么处置?”源满季犹豫是先关起来,还是先杀死。
“我卜算过,明夜无雨,可将这妖怪在狱门外执行火刑,说不定可以引蛇出洞。”
道摩说出自己的计划,这计划他在来卫门府之前便想好了。
在老坂岭逮到这妖怪时,他神奇地发现对方像变戏法似地,可以幻化出所见之人的形象,便灵机一动,强迫它照着悬赏告示中的画像变幻,顺势到卫门府来领赏金。
若不被识破,则赏金到手;若被识破,则按原计划进行,老坂岭不仅地势诡异,弥漫的妖气更加诡异,作为野生阴阳师,势单力薄,他想借助官府的力量来一窥究竟。
五日后,他道摩要不名利双收,要不只是付出时间上的损失。卫门府看样子可比自己着急多了。
“如此甚好。就按法师说得办,在城中散出消息,卫门府抓住了妖怪的同伙,明晚行刑!”
巨大的闪电霎时划破长空,轰鸣的雷声和豆大的雨点接踵而至。树上的叶子紧紧扒着树枝,最终依旧不堪狂风骤雨的暴虐,直直掉落在地上,化进泥土里。
一只妖怪在雨中狂奔着,大口喘着粗气,即使被淋成了落汤鸡,跌倒了几次,还是坚持不懈地奔跑,就这样一直跑到村口的里长家。
“里长!阿狸被抓了!快去救救它吧!”二足鬼焦急地呼喊道,脸上淋漓的水珠分不清是汗水、雨水还是眼泪。
阿狸是它在村子里最好的朋友,两人相约去老坂岭捉野兔,眼看着要到手,没成想野兔跑出了结界去。
里长警告过众妖很多遍,绝不可以跨过结界一步。
二足鬼铭记在心,小心翼翼地想将朋友拉回去。
谁知阿狸说,村子里的食物早已吃腻了,偶尔踏出一步没关系,不要像一个胆小鬼一样。结果,它们偏偏遇到了出来狩猎的法师。
眼睁睁地看着阿狸被符咒封印地毫无挣扎之力,二足鬼吓得半死,疯狂地往回跑,才逃过一劫。逃回村子,它便一刻不停地跑到里长家求救。
被称作里长的妖怪是一只体格庞大的“山亲父”,长得和豪猪形貌相似,由于它力量强悍,福寿绵长,族群成员众多,不欺凌弱小,而被众妖推举做了领袖。
日前,它便已感受到了妖怪村结界的异动,派遣行动迅捷的镰鼬出去探查情况。
此时,里长集合了一队精干强壮的妖怪,与它们共同商讨救出阿狸的办法。
二足鬼在一堆庞然大物里坐着,小小一只蜷缩着发抖,显得愈加瘦弱无助。它和阿狸都属于村子里的二代目,年龄幼小,在长辈面前没有什么发言权。
一众长辈中,并没有阿狸的父母亲人。妖怪村的二代目不一定和父母共同居住,有的是有其他亲人陪伴,有的是父母已经去世,有的则是在祸乱中与父母失散了。
阿狸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死是活。
二足鬼怀疑,阿狸跨出结界的真正理由是想出去寻找自己的父母,这是它平时念叨了许多遍的事情。但是,阿狸如今生死未卜,它也没法找它问清楚。
于是,它自行把自己骂了千百遍。
出乎意料的是,里长并没有出言责怪它。但听到众妖的讨论,它才意识到这个祸闯得有多大。
“自北野之乱咱们避祸于此,十年了,没有一个人踏出过结界半步,生怕惹出什么乱子,牵连到村子里所有人。这些小鬼头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十年来,咱们自给自足,不问世事,不曾与外界有过任何联络。那法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山脚下?”
“难道咱们村子的结界出了问题?”
“……并非毫无联络!”二足鬼抽泣了一声,想到什么似的,断断续续道:“雨女……最近收留的小孩,跟咱们不一样。他看起来像是人类的小孩,根本不是妖怪。”
“有人闯进了妖怪村?!”
“这孩子,你怎么不早说!”
“我说了!”
“你说她收留了新的孩子,可你没说他是人!”
“别吵了!我们现在就去找雨女问清楚!”里长大吼一声,众妖立马噤了声。
当篱笆内影影幢幢地站了一群妖怪的时候,雨女正在悠闲地绣制一朵紫阳花,山丸则在一旁慢吞吞地学习写字,这些日子以来,两人的相处模式越来越趋近于母子。
即使曾是贵族女子,父亲也不允许她书写汉字,因此,仅仅学了假名。即便如此,她仍然想让山丸继续识字读书,拿笔记录下自己的心情。
对于山丸来讲,在连续几日的疲累和恐怖遭遇之后,能够遇到温柔如母亲般的雨女,简直像遇到了神仙一样。虽然心中依然记挂着自己的父母,但是他也想多陪伴雨女几日作为报答。
身上的大伤小伤在雨女的照顾下已经痊愈得差不多了。上次在寺庙,与那位少爷不告而别,是因为他半夜出门小解时,意外被那群野鬼掳了去。这里的妖怪看起来都很善良,应该不会再发生那种事。
刚想到这里,屋门便“咣”地一声被推开了。
雨女不小心刺破了手指,一颗豆大的血珠从指尖渗出来,她匆忙低头舔了去。
“里长,下这么大雨,来到敝舍,所为何事?”
山亲父一眼便瞥见了她身后的山丸,眉毛眼睛顿时皱作一团,跨前一步,一只大手轻而易举地将山丸拎到半空。
山丸被扯住领口,呼吸困难,挣扎着咳嗽起来。
山亲父朝他脖颈嗅了嗅,见气味果非同类,一把将他掷在地上。山丸口中一咸,嘴角涌出一缕鲜血。
“你竟敢窝藏人类的孩子!现在人类已经派法师找到了老坂岭,抓走了阿狸!他不能继续留在这儿,我们得用他把阿狸换回来!”
“不可以!”雨女心疼地抱住山丸,反复检查伤情,“他已经是我的孩子了!”
“他继续留在这里,只会给全村人带来灾难。”山亲父长叹一口气。它十分清楚雨女对待孩子的心情,但它也要尽到作为里长的责任,守护好这片世外桃源。
若不是有此避身之处,这里的每只妖怪恐怕都会流浪在外,笼罩在人类的阴影下不断逃亡。它怎么能让大家再过上那种生活呢?
“把他带走!”
“等等!是不是我把阿狸救回来,山丸就能继续待在这里?”雨女忽然决绝地说。
一语罢,众妖皆大惊失色,这相当于是做了一个豁出性命的决定。
为了一个人类的小孩,值得吗?
“里长——”屋外传来镰鼬的声音,话音未落,它已旋风般到了众妖眼前,“终于找到你了!这是我在京都的集市上看到的。”
镰鼬把从东市揭下的悬赏告示递给山亲父。
“阿狸被抓,很可能是因为这个家伙。看守阿狸的地方设了结界和符咒,我没法靠近,听守卫说,明天晚上他们就要把阿狸烧死!这可怎么办啊?”
里长接过那告示,仔细看完,气恼地揉成一团,怒道:“这家伙杀了我们流亡在外的同类!阿狸替他去死太冤枉了,我们必须尽快把它救出来!”
它瞅了山丸几眼,发现他跟告示上的画像并不相似,语气稍缓了一些:“看来这帮人不是因为这小子找上门来的,我们误会你了。”
“但是,收养人类小孩后患无穷,你好自为之吧!”
里长扔给雨女一句话,带着众妖退了出去。
雨女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似地坐回榻上。
山丸擦掉嘴角的血,默默趴到团在一边的告示旁,缓缓展开,双手微微发抖着,最终还是验证了他的想法。
他不完全认识上面的字,却对上面所画得青鬼面具再熟悉不过。
里长没有立时认出他来,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狠抽了一口凉气,无力地靠在墙上,命运似乎又跟他开了一个玩笑。
他杀了他们的同类,现在却寄居在这里被照顾着。如今,自己很可能会继续牵连他们。
这样下去,仇恨是不会停止的。
他下意识地将告示叠好,正待装进衣袖里。雨女像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扑过来,一把夺走它放在了烛火之上。
山丸惊讶地转身,雨女摇摇头,泪眼婆娑地望着他。
“是我……”山丸打算说出真相。
“孩子,永远都不要说出来!我不想你死!”雨女近乎失控般地说道。
“无论如何,我必须要帮他们把阿狸救出来。你也不想自己的孩子贪生怕死,一辈子做缩头乌龟吧……”
“是我闯出的祸就由我来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