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衣服,殷伯玉今日还看他穿着的。
再看对面时,已经熄了烛火,不见了人影。
殷伯玉将衣服捡起,指腹摩挲着金丝暗纹,黯黄的烛火照耀之下,还泛着细碎的冷光。
遥想初遇之时,他也是这样将衣服披在了自己身上。
他将衣服往怀里抱了抱,沉香混着一丝隐约的墨香便这样轻巧的钻入了他的鼻腔。
后来自己去找他还衣,第二次相见时候,见到了他们的琴笛合奏。
思极至此,殷伯玉目光冷了下来,薄唇轻抿,松开了衣裳,将它扔到了一旁。
看向窗外,大雨依旧,檐角坠下的水珠连绵不绝。
殷伯玉缓慢的眨了眨眼睛,声音还带着一丝才醒的困倦,“为何不叫醒我?”
小善子低头,小心回道:“奴才本是要叫您,只是奴才见您近日劳累,又睡得沉,裴大人也说,不若让您多歇会......”
殷伯玉挽着袖子,提起笔来,平淡道:“等回府邸,领罚去吧。”
“是。”小善子应下,头更低了。
回去的路上,倾盆大雨仍旧没有一丝停息,惊雷自浓云中而出,又缓缓的隐去了。
殷伯玉披着貂裘,坐在马车里,听着车轱辘声混合着雨水滴落在车壁,那件衣服他还抱在怀中,神色有些懒意。
马车忽然停下了。
一阵人声低语后,外面响起小善子的声音,“殿下,有人来了。”
殷伯玉闻言,伸出了手,掀起车帘一角,就瞧见车边跪着的黑影。
在烛灯之下,显露出盖在蓑衣之下的墨色的宫装来。
见了来人,殷伯玉坐直了身子,心底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自出宫以来,随着地位逐渐上涨,收买安插了不少人手在外,而这人正是自己安插在宫中的亲信之一。
“你且起来,靠近说话。”从掀起车帘的那一角,只能让人从外隐约窥见些殷伯玉白皙俊秀的下半张脸。
亲信领命起身,弯着腰,靠近了殷伯玉的马车,对着里头的贵人道:“殿下,今夜宫中或有变故。”
殷伯玉眉头微蹙,用帕子捂着嘴咳嗽了几声,他将帘子拉得更开了些,雨水飘零,有几滴落在了他的眼下,彻底将他那张如画的面庞显露。
他问:“可知是何事?”
亲信摇头,只说:“消息紧,是奴才没用,未能探听出来。只是知晓,各宫主子都起了身,往凤阁那去了,陛下......陛下也惊动了,想来不是小事。”
“您今夜,或许得准备着。”
殷伯玉缓缓放下了帘幕,他靠着车厢里的靠垫,思索了片刻,最终缓声道:“知道了,你回去吧。”
亲信应下,弯着腰后退了三步,转身往雨幕中去,没一会便消失在了黑暗的拐角处。
马车继续前行,在府门口停下了,守夜的人前来相迎,小善子将伞撑开,接殷伯玉下了马车。
殷伯玉踏在浸水的青砖之上,连日的劳累叫他脚步都有些虚浮,他用帕子捂着嘴唇咳嗽了几声,现在虽还不至寒冬,可已经指尖发凉。
确如小善子所言,自己近来颇有劳累,今日更是熬到这般晚。
“二殿下回府——”
高声呼喊之中,殷伯玉进了那深红色的大门。
回府沐浴完毕,殷伯玉换了身皇子常服,等着宫里头的消息。
裴观文的那件衣服被侍女挂在了屏风之上,殷伯玉走近了,伸出手,摸了摸那衣服的领口,神色恹恹。
伴着雨声,廊下有匆忙的脚步声响,再来就是门口的银铃乍动,有人进来了,侧目一瞧,是小善子,他神色多有不安,少了几分往日的沉稳,道:“殿下,宫里来人了,现下就在前厅等着。”
殷伯玉收回了手,浅浅吐出了一口气,心道:来得真快。
他迈开步子,往前厅去了。
前厅之内,灯火通明,来人一身宫里内侍的打扮,手中托着拂尘,没有坐,而是站在厅堂中央,旁边桌上虽摆有茶水,却是一副完全未动的样子。
这内侍一见殷伯玉现身,便立马几大步走过来,只听“噗通”一声,跪下了。
接着,他便哭丧着脸,拉着尖细的声音哀声喊道:“奴才请二殿下安。”
见此情形,殷伯玉心中一跳,还不待他叫眼前之人起身,这人的头就重重的叩在了青砖之上,就着这个姿势,带着浓厚的哭腔,他喊道:“大殿下...没了。”
外边的惊雷再次划破天际,满室内的烛火随着他话音落下,同时晃荡了几下。
屋内侍从也应声跪倒在地上,以额触地,发出了“呜呜”的悲鸣。
大皇子,殁了?
殷伯玉想起那个不苟言笑,心思深沉的男人,竟然就这般轻巧的死在了外面。
“此话当真?”殷伯玉问,他其实知道,这样的消息,怎敢假传。
内侍长跪不起,悲声道:“就是给奴才十个脑袋,奴才都不敢说谎呀。”
殷伯玉后退了一步,用广袖掩住了脸,锦纹密绣的金纹在袖底映着灼光,尽管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未曾想会得到这样一个消息。
不知过了多久,在众人的哭泣声中,那内侍起身了,拭着干涸的眼角近前低语道:“还请殿下节哀,宫里边现在正安排着后事,一会有人来接您入宫,还请您准备入宫。”
殷伯玉闻言,方才垂下手,露出苍白如冷玉的面庞,叫人看不清神情,他道:“有劳公公了。”
那太监应下,又抹了抹泪,回去复命去了,走时候还留下了几个小太监,等待着和宫里接洽。
殷伯玉没有再回卧房,而是命人泡了茶,在厅堂中候着,随时准备去往宫里。
飘飘渺渺的热气从杯盏中蒸腾,他双目无神的盯着这杯茶,看来往后有一段日子,都不能再去审文院上值了。
外面又有人来了,进来通报,说是敏亲王家的送信来了,来人说:“亲王不便亲自过来,派了奴才来替亲王送这信给殿下,见字如面。”
殷伯玉接过信,上面只写着两个大字:天赐。
他未写全,“良机”二字等着拆信之人填补。
看来敏亲王的消息也灵通着。
信看完了,殷伯玉沉默的将此信折叠起来,放在烛火上,看着火舌逐渐吞噬,缓慢燃烧殆尽,只剩下灰尘。
这一等,就等到了后半夜。
宫里终于有人来了,还未进屋,就先听到了大声的哭丧,几个宫中内侍,哭天抢地的进来了,礼数周全向殷伯玉问安后,又将大皇子的死讯再次郑重的告知了他一遍。
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殷伯玉想起先前敏亲王的传信,纵然哭不出来,却还是用袖子捂住了脸,做出了一副哭泣姿态,适时哼唧了几句。
“请殿下移驾。”他们齐刷刷的跪在地上。
殷伯玉闻言,梨花带雨的用手帕擦了擦泪,才面露悲痛的往屋外走去。后面跟着的侍女侍从也时不时的抬手抹着眼泪,哭得一抽一抽。
进了轿子,却未立马起驾。占卜的内官说:“时辰还不到,劳请殿下再等一会。”
外面暴雨滂沱,殷伯玉坐在轿子里面,听着雨滴混合着或真或假的哭泣声,绵绵不绝。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内官才扯着嗓子喊,“起驾!”
一大群人浩浩荡荡的朝着北宫门的方向走去了。
这般大的动静惊醒了周围的百姓,却无一人敢开窗查看。
只得躺在床上,听着这哭丧声音近了,又慢慢走远。
宫内一切如旧,但过不了几日,就会全部换上白色。一行人在崇安殿外停下了。
殷伯玉被小善子搀扶着下了轿子,殿前一眼瞧去,来了不少人。自己几个兄弟姐妹皆在此处,常见不常见的,都来了。
他因为住得远,是最后一个到的。
“二哥哥......”五皇子靠近了他,崩成一条直线的唇正颤抖着,他不停的眨着眼睛,像是这样就能止住眼泪。
殷伯玉伸手抱住了他,接着,听到了胸前传来阵阵抽泣,止不住的哭。殷伯玉叹息一声,拍了拍他的背。
“二哥哥,大皇兄前些日子还好好的,他还说,回来时候给我带南疆的特色,让我等着......他怎么会,没了呢?”
殷伯玉听闻他这话,本是无甚波澜的心,忍不住的疼了一下。
他摸了摸五皇子的脑袋,想到了母妃离世时候,自己是否也这般难过。
原以为他们兄弟感情并不深厚,没想到......
他只能将五皇子抱得更紧了些,低语:“哭吧,哭出来,会舒服些。”
殷伯玉抬头,见在场的各皇子公主,脸上神色皆有戚戚。
尤以四皇子为甚。
他跪坐在殿前,已经全然不顾皇子该有的尊严,嚎啕大哭。他的侍从同他一道跪在身后,也和他一般哭声震天。
殷伯玉掩下目光,面上神情冷淡了下来。
终于,崇安殿的殿门开了,苏公公从里头走了出来。
他眼眶通红,瞧着也是哭了一场的样子,他对着众皇子公主,凄然道:“请诸位殿下随老奴进来罢,陛下现在殿内。”
五皇子这下才从殷伯玉的怀里出来了,打着哭嗝,还在不停的抽泣。殷伯玉牵着他的手,领着他往里走去。
殿内,烛火未有多燃,只勉强照亮了上方那张龙椅,和龙椅上坐着的皇帝。他的面容在昏暗的灯光之下显得尤为模糊,并不能叫人看清。
殷伯玉却觉得,高台之上的这个男人,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数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