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催眠者的影响是永恒而牢不可破的。这个男人恐怕终其一生都会活在无端憎恨着你的情绪里,再也挣脱不出来。”
“他会用他的余生一直恨着我?”阿尔斐杰洛心里一惊,忍不住问。
苏洛略略点了点头。
“他会怎样做?”
“完成催眠他的人交给他的任务,至死方休。可悲的是,他恨你的理由都是别人强加给他的。”
听了苏洛的回复,阿尔斐杰洛不敢相信地侧目望着费里切死死紧闭双眼的睡脸,被怒气填满的目光里隐约有了些细微的不忍。在这一刻,他想起了费里切和黑影聊天的场景。他们聊了很久,还聊得很愉快。“这男人应该是和白罗加交情不浅的熟人啊!那个混蛋,连自己的朋友都可以毫不犹豫地出卖牺牲掉吗?”阿尔斐杰洛的眉头抽搐地拧起,“这邪恶的法术就真的没办法停止或扭转?”
“据我所知,无法可破。不然怎么称其为邪术呢?”苏洛语气肃然,夹着一丝凝重,“不让受害人付出点代价,就没有资格被称作黑魔法。”
“可是白罗加再强也只是一个人。”阿尔斐杰洛目光深远地朝苏洛望去,“如果集你我二人之力,说不定能破解呢?”
“你的意思是,让我和你一起施展催眠黑魔法,再控制一次这个男人?”苏洛感到头有些晕。阿尔斐杰洛的提议,让他完全愣住了。
“是修复他的记忆。”阿尔斐杰洛纠正他,“顺便验证凶手。”
说实在的,不管哪种说法,方法一样,导致的结果也只会一样。被一次超高强度的催眠术彻底倾轧了神志,费里切的大脑早已不堪重负,等同于活死人了。等他醒过来后,能不能继续像正常人那样生活都很难讲。要是再遭受一次强度等于之前两倍的催眠术的侵蚀……坦白说,他能活命的概率,大抵可以断定为零。
“有没有可能成功?”见苏洛久久不语,阿尔斐杰洛开口问道。
“我不能保证这法子能行。毕竟这事我从来没试过,只能说,或许有那么一丝小小的可能。”苏洛先是耐心地回答阿尔斐杰洛的追问,然后话峰突转,生硬的语气里带着制止他的警告,“但是,如果你我联手催眠他,且不论失败的几率,会杀了这个男人倒是肯定的——”
“杀害术士会不会被关进孤塔?”比起费里切的生命,阿尔斐杰洛第一考虑的竟是这个问题。
“如果对象是和卡塔特没关系的术士,就不会被追究过错。龙王也没那么闲。”坦诚地回答后,苏洛马上抬高声音,以示他的不满,“不过阿尔斐杰洛你有没有搞错!为了求得真相,你连无辜者的性命也不顾了吗?”
“我才管不了那么多!”面对苏洛强烈的苛责,阿尔斐杰洛断然回答道。他压着嗓子,声音低沉,目光执拗,“人走路的时候还会不小心踩死不少蚂蚁呢。死掉一个无关紧要的术士又算得了什么?费里切行刺我的真相,我一定要彻彻底底查清楚!”
苏洛偏过头看了一眼越说越激动起来的阿尔斐杰洛,默默地低垂了视线,显然是不赞成他的作法。虽然理解阿尔斐杰洛遭遇暗杀后报复心切的心态,但是对于阿尔斐杰洛的极端思想,包括他不把弱者的命当人命的论调,苏洛的内心是很抵触的。
二人因意见上的分歧互相僵持着不说话,就在这时,干涸的笑声突然降临了死寂的室内。尽管只是破哑得犹如黄沙从袋子里流出来的声音,却还是把他们惊了一下。
前一刻还紧闭着的双眼猛然间睁开,速度快得惊人。而比之更快的是原本平躺着的费里切上半身直起的速度。他是弹着坐起来的,就像一个突然掀开棺材盖复活的僵尸。费里切嗫嚅的喉咙微微动了动,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他想做什么?!
阿尔斐杰洛浑身都被魔力亏损后的空虚感笼罩,疲乏的身子丧失了往日的灵敏,不过苏洛的身手依然矫健如常。觉察到费里切意图的苏洛飞身朝他扑去,两手抓住他的下巴。
然而苏洛的动作到底还是迟了一步。费里切毫不犹豫地咬断了自己的舌头。苏洛的手掐住他的咽喉,想要阻止他咬舌自尽,却已经晚了。
费里切死意甚坚,舌根被|干脆利落地咬断。大量的鲜血涌了出来,流进气管。费里切由于痛苦而本能地想要把喉咙里的鲜血吐出来,样子就像离开了水的鱼,吐得满脸都是血红泡沫。死亡已成必然。最后,费里切就这样在不断痉挛的痛楚中倒在地上,被自己的血活活呛死,窒息而亡。
死不瞑目地对准天花板的那双眼,渐渐失去了焦点。
猩红的鲜血倒流向他的眼,形成诡异的斑驳痕迹,仿佛是他死也睁着不闭的眼睛里淌出的血泪。
这不给人任何心理准备的一出,使阿尔斐杰洛完全呆住了。紫罗兰色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血淋淋的地面,“怎么会这样的?他明明已经失去知觉、昏死过去了啊……!”
苏洛凝视着死去的男人良久,把抵着他脖子的手缓缓移开,灰绿色的眸子一片沉郁,“被下命令了。被下了某种一旦达成条件就履行自尽的命令。恐怕触及的条件,就是当听到‘两名龙术士合力解开被掩藏起来的真实记忆’之类的话语吧。”
“……”
阿尔斐杰洛抖动的唇煞是惨白,一时半会儿不知该说什么。与之相较,苏洛却是异常冷静,“白罗加早就算准你会找我。”
“他竟然能操控得如此精细,滴水不漏?”
“对于他在黑魔法领域的成就,我今天也算开了眼界了。”苏洛有点忌惮地说。
阿尔斐杰洛冷哼了一声,沉浸在苦思的海洋里。
据称,无论是哪种类型的黑魔法都是被禁止使用的。当年他硬逼着苏洛和卢奎莎教他催眠术,好控制达里奥问出萨尔瓦托莱布局杀害自己的真相,二人曾用了许多大义凛然的理由来拒绝他。违例使用黑魔法的龙术士无论在哪里都是被唾弃的存在,注定要被其他的同行所不齿。滥用黑魔法的龙术士,一旦查获,情节严重的还会被关押到孤塔。不过,在阿尔斐杰洛的价值观里,他不但不认为黑魔法有哪里见不得人,甚至觉得它是一件便利的工具。只要能达成目的,阿尔斐杰洛并不在意手段肮不肮脏。现在,从这次刺杀的事件中,阿尔斐杰洛突然了悟,或许背地里偷偷驱使黑魔法的龙术士并不在少数。在锡耶纳执行任务时,阿尔斐杰洛自己就没少使用黑魔法,曾一度惹得苏洛有点不高兴。但其他的龙术士可就不一定能做到像苏洛那样严于律己了。对于黑魔法的适度使用能给任务或生活带来便捷这一点,恐怕大家彼此间都是心知肚明吧。为了掩盖自身用过黑魔法的劣迹,就不会去戳穿对方的恶行,甚至互相包庇,从者们也都装聋作哑。卡塔特查不到证据,自然也拿违规者没辙。他们当初既然选择教,就理应想到龙术士滥用黑魔法的现象不可能杜绝得了。
“不惜做到这种地步吗……”低头掩住思绪,阿尔斐杰洛瞥了一眼费里切悲惨的死相,收回的目光愈发充满了恨意,冷冷地注视着血红的地板,无力的双手在大腿两侧握起拳,“白罗加,就当真这么恨我吗……恨不得将我除之而后快!我到底哪里招惹他了?!”
“如果是那个男人,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苏洛回答的语气淡淡的。
阿尔斐杰洛看着苏洛慢慢走向窗边,眺望高空的孤月。他的侧脸被打上了一层冷光,仿佛是冰筑起的墙。满腹心事的样子,似乎预示着他有话要说。
“他上山只比我早两个月,我的魔导修炼跟他有很大一部分时间是重叠的。这似乎是目前为止奥诺马伊斯唯一一次同时带两个徒弟。”苏洛用毫无起伏的平缓语气说,“那两年他可是找了我不少麻烦啊。”
阿尔斐杰洛认真地凝视着他被月光照亮的侧脸。
“他一定没少跟你攀比吧?”
“不仅攀比。”苏洛看着窗外说,“他这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表面功夫做得特别好。在我面前对我客客气气,还跟我以师兄弟相称。但在背后,却动不动传我的坏话,向奥诺马伊斯告状,说我下课不用功练习,只知道玩。这种事三天两头就要发生一次。但也只是低级手段。”
阿尔斐杰洛愈发好奇,目光炙热地凝视着他。
“随着修炼课程的不断推进,白罗加整我的手段也好像得到了锻炼似的越发高明起来。”依然用极淡的语气说着,苏洛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没有一丝平仄,就如夜空中极弱极暗的星光,“好几次他都故意把自己弄伤,以此来诬蔑我。从那时候起他就不屑于逢场做戏了,使我得以渐渐了解到他的本性。起初我并不把他的刁难放在心上,我想只要我认真地做好自己的份内事就不会被人诟病。可过了段时间,我开始担心起来。假话说得久了也能成真。卡塔特不利于我的流言蜚语在日益增多。我担心奥诺马伊斯架不住白罗加颠倒是非黑白,终有一天会相信他。那段时间我真的惶惶不可终日,以至于奥诺马伊斯某天把我叫去谈话时,我几乎吓破了胆。好在,奥诺马伊斯没那么容易糊弄。他知道我非常勤奋,也明白很多事都是白罗加自导自演。我会知道白罗加最早的时候一直打我的小报告,就是奥诺马伊斯告诉我的。”
“不亏是老师,火眼金睛。”阿尔斐杰洛如此说道,却在心里想,尽管他没看出来当年我接受他的黑魔法课程时已经掌握了一大半。
“白罗加几次陷害我不成,吃了好几顿批评,更加忌恨我了。”苏洛说,“我觉得事情不能总这样下去,于是我懈怠了训练,只求他能够消停。直到某日白罗加欣喜地发现他的魔力超过了我,而我再也追不上他,他才慢慢减少对我的排挤。”
“……那个家伙。”阿尔斐杰洛为苏洛的遭遇忿忿不平,不爽地啧了一下嘴。在魔力储备方面,白罗加确实是比苏洛要高。原来会造成这个结果的原因是这样。
“终于,我过了一段安生的日子。”依然望着天边的月亮,苏洛无比从容地说,“他早我两个月毕业。等到了我的受封仪式,他竟不请自来,上山出席,然后大气了一场。”似乎感受到阿尔斐杰洛投来的疑惑的目光,苏洛流畅地说下去,为他解答,“许普斯和菲拉斯的祖上都是海龙王的同胞弟弟。许普斯的祖先年纪大,是哥哥,菲拉斯的祖先年纪小,是弟弟。两位龙王决定让许普斯担任我的从者,白罗加觉得自己被人看扁了。但是他再不满意,也闹不起来。仪式结束后我便和他各自下山,从此两地相隔,交集甚少,日子总算太平了。”
听完苏洛的陈述,阿尔斐杰洛不禁为他难过。他完全想象得出白罗加当年是怎样极力地打压苏洛,给他难堪的。
“现在,他似乎又逮着了新的泄愤目标。”
苏洛转过眼来,和阿尔斐杰洛对视。后者耸起肩苦笑了一下。
“没办法,谁叫我是首席呢。身处的位置越高,相应的,受到的苛责也就越大。”阿尔斐杰洛自我安慰般地笑了笑。
“做首席是白罗加毕生的梦想。本来乔贞下台,修齐布兰卡一直拒绝龙王的提拔,最有希望做第二任首席的就是他,却不料被你捷足先登。也许直到你死为止,他对你的妒意和恨意才会消除。”
“苏洛,你说的我都懂。但你也别光顾着担心我,为自己考虑一下吧。他不但恨我,还依然憎恨着你。你对我是有举荐之恩的,他怎么会忘记?”阿尔斐杰洛一针见血地说,“在锡耶纳的时候他跟你动手,差点杀了你,这事虽然从没听你提过,但我也是知道的。”
瞳孔的光芒黯淡了少许,苏洛沉默地合上双眸,微抿着嘴,等再抬眼时,眼神不禁罩上了一道清冷的幽光,“……你说得对。”
回想那时候的情景,如果不是休利叶、希赛勒斯,甚至是白罗加自己的从者菲拉斯的鼎力劝阻,还真的不知道会酿成怎样惨烈的后果。
“他当时已经陷入疯狂,不分敌我。你这次不费吹灰之力就逼得敌人止戈求和。你立下的功勋一定让他想起了当日的耻辱。”苏洛说得头头是道。近期卡塔特风云突变,反战主战的两拨力量互相较劲,他也多少听到了些风声。“白罗加一直觉得自己怀才不遇。他本来就对你夺得首席之位心存不满。如今也将任务失利后受不到龙王重用的怒气一并发泄在你头上了。”
阿尔斐杰洛抽了抽嘴角,然后不屑地笑笑,“像他这般惹人厌的男人,我猜龙王其实也不待见他。他要是能当上首席,才真是见鬼了!”
“可你也不能轻视他,不是吗?”
“是啊。”红金色头发的男人仰起头,视线透过窗子射向高空。一场同样充斥着算计和阴谋的骗局被他突然忆起。“他让我尝到了不亚于在萨尔瓦托莱府邸被围攻时候的痛苦,让我再一次知道自己离死神有多么近。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