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传过来的?
长青不知道,他往门外探去,并没有看到对面有异样。
但来都来了,反正也是要出去的,不差这一步。
他再度审视起这扇牢门,发现它虽然看上去坚固,但属于很老的款式。
打开,只需要一点时间。
咔嗒——长青收回藏在布里的铁丝,门应声而开。
他小心地往外看了看,确定无人才挪出来。
但四处空荡,反倒有些吓人。
对面有好几扇一样的铁门,长青一时间不知道那张纸上说的对面是哪一扇。正愁着,又是一声咔嗒声传来,他侧头就见右手边的那门像是听到他的心声般开了。
长青:……这地牢真的,防护措施都只起到一个装饰上的作用。
以防另生事端,他快步直接躲入那扇门内,黑暗再度侵袭,门在身后合上。眼前骤然亮起微光,照亮出一个人形盘坐于床上,安稳如一尊无生机的破落神像。
长青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被吓了一跳,而当这人抬起头时,他的心瞬间拉到了嗓子眼。
难以置信,怎么会是他?
之前在拍卖会见到的金框眼镜男,不过眼下这人没有戴着眼镜,连手上那副佛珠也不见踪迹。
但模样绝对不会认错,就是这张脸。
长青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但身体生出一股强烈的危机感,叫他悄然贴紧了门口做好随时逃离的准备。
“莫怕,”男人衣着单薄,姿态疲惫,他低垂的头颅和稍长的发梢叫长青看不清他的神色。
而他仿佛又窥见长青的思考内容,适时说:“你先前见到的那人并不是我。”
不是你,长青眨了眨眼。
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同胞兄弟?”
此话出,男人忽地扯出一抹很浅的笑容,落寞似的并没有给出直接的回答,但一切又尽在不言中。
兄弟二人,一个在外面光鲜亮丽,另一个却被囚在地牢。
有这样的道理?
长青无意识地搓了搓手指尖,心里毛毛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手上的伤正在结痂带来的错觉,他直白道:“你找我做什么?我们认识吗?”
那张纸上的内容写得好似认识他似的,但长青确定他与这个人不相识。
“很神奇,我的蚁群对你的血有反应。”男人缓缓起身,脸色苍白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动作还牵动手脚上的大串锁链,发出冰块碰撞般的声响。
长青此刻倒是有些这是两个人的实感了,眼前的男人看起来更加虚弱和无害,气质的确有些不同。
“我没有恶意,我的蚁群是家族之物,从未对陌生人如此亲近过,所以,我在想,我是否能尝试地相信你呢,孩子。”
“私闯库房不容易吧,你是来找什么的呢?说不定我可以帮你。”
长青眼神一凛,这人被囚于地牢,怎会知道上面发生的事?
“我的蚁群遍布整个林家,它们都是我的眼睛。”男人第一次抬眼望向长青,那双眼像一滩浑浊的死水,完全看不到波动。
长青只在一种人身上见过这样的眼睛——盲人。
“你是谁?”
男人:“林叔良。”
“你是林叔良!”长青声调突然抬高两个调。
“你认得我?”林叔良有些惊讶。
长青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后意识到男人看不见又转而嗯了声。
杨宗师和他提过这个名字,但是当时的描述是——林家家主,绝非眼下的阶下囚。
不用想,这里面肯定另有隐情。
但由于尹瑎那家伙的前车之鉴,长青仍不敢托付信任,像是感受到他的迟疑,林叔良蓦地开口,讲起故事:
“你先前见过的那人是我的亲弟弟林季良,他心存恶念,伤我根基,顶替了我林家家主的身份。他自幼嫉妒心盛,我顾及兄长情谊,也有愧于他,便自甘让位……”林叔良出神地望向虚空,娓娓道来。
“可是啊,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他的欲念早已吞没了本心,干的那些龌龊勾当,实在让先祖蒙羞。可惜我实在式微,已经无力阻止他了。我被关在这个鬼地方,见不到天光,也分不清昼夜,只有这些小家伙陪着,等死罢辽。”他痛苦地阖上了眸子,声线颤抖。“但是你来了,孩子,帮帮我。”
他用那双无光的双眼,向长青投来悲悯的目光。
帮帮我。
长青一时失神,他忽地想起了老家的村长阿叔,那位老人也曾这样看着他,对他道:“帮帮我。”
也不知道阿叔现在鳞的情况如何了,他承诺过要常回去,也忙地扔在了脑后。
这个林家,真的是……事情太多,压得长青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突然很想见到屈黎,把这些事全丢出去。
好歹是文物局的公务员,赶紧管管这堆破事。
长青满面愁容,但仔细考量后他决定和林叔良谈谈这个合作。
他没那么多闲心去琢磨林家的家事,他只想问出“旋齿鬼藤”的真相,林叔良家主的身份后续一定有用处。
“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带你出去?”他问:“但是你明明自己就可以出去。”
这不是反问,而是一句陈述。
林叔良虽然身体受限,但他却有蚁群这几乎作弊似的“天眼”。
长青不相信林叔良逃不出这么个管理稀烂的破地牢,他更倾向于是此人另有打算。
果然,林叔良意味深长地弯了弯嘴角,说出的话像是在打谜语:
“镜之两端,仅一侧为真。你找到你想要的便是帮我了,孩子,跟着我的蚁群逃出去吧。”
“整个林家都是他的傀儡,千万小心。”
蚁群汇成浪潮,黑压压地袭向牢房角落,而在那里,平常的墙面忽然在长青的眼前涌动,那竟然都是蚂蚁,它们犹如翻卷的浪花,漏出遮挡下的一个可容纳一人通过的缺口。
这再次印证了长青的猜想,林叔良明明有千万种方式可以离开这里,却偏偏要等着他一个陌生人的拯救?
顶着似有若无的注视,长青钻入那个洞口,整个人才没入,蚁群就涌上将洞口封死,他最后瞧见的一幕,是林叔良遥遥望来的、静默的眼。
他跟着一条蚂蚁线继续往前爬行,过一会,石壁变成了铁皮,长青感受到身前正源源不断地有风拂面,不远处有一点亮光,爬过去一看,底下是个房间。
长青再蠢也知道这是哪里了——通风扇。
好家伙,跟拍电影似的。
再次看到光的出口,蚁群如流水一样从那扇通气扇门泻下,他紧跟着跳了出来,正好底下有一排书柜,他绷紧肌肉踮脚落在上头,没发出声响。而为了防止监控,他将提前准备好的衣物蒙在了头上——主打一个掩耳盗铃。
长青:第一次当反派,生疏点怎么了?
入眼,又是一间全新的房间。完全空白的装潢,像是一间实验室,但是在正中央有一副透明玻璃罩。长青的位置有些反光,叫他一时无法看清罩子里的东西,他左右观察一番确定无人,又从柜子上跳下来,靠近那玻璃罩。
华丽而柔和的顶光从头顶射下,长青看清了那东西,骇然变色。
只因那是《方丈仙山图》。
一种不安的预感席卷长青全身,他探身仔仔细细地将那画看了一遍。
画面鲜艳,碎纹明显,纸绢裂纹横直,随轴势作鱼口形,老化特征明显,而题跋楷书工整流畅,“梁成康”落名也没有问题,长青用尽所学,得出的结论便是“此画为真”。
可画此刻不应该在拍卖会上吗?怎么会在这里。
来不及多想,就听见人交谈的声音,正在向这里而来。
长青三步并作两步,敏捷地跃回通气扇内,而一切刚做完,就有人出现在了视野里——是那个金框眼镜男,金丝眼镜男虽然长着和林叔良一样的脸,但那脸像一碗浮着油膜的汤,遮掩着神情,看起来尽是市侩。
而在他的身旁……还有一群老外。
几人有说有笑地靠近那幅画。
狭小的空间内,长青的心脏急速跳动着。他于朦胧中抓到了一点灵光的线头,触摸到一个可怖的真相。
“这便是《方丈仙山图》真品,唐朝梁成康大师的遗作,绝对值这个价。”金丝眼镜男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回应了他的猜想。
长青的手心冒满了冷汗,脑子里突然蹦出林叔良说过的话。“他的欲念早已吞没了本心,干的那些龌龊勾当,实在让先祖蒙羞。”
如果是倒卖文物的话,那可不只是蒙羞那么简单了。
长青难以想象也不敢想象,这办了十几年的林家拍卖会若是一直在私下干这种勾当,那会有多少文物流失在外?更可怕的是,眼下他还不能确定拍卖会上是否还有一幅假的《方丈仙山图》正在拍卖。
事关重大,这已经不是他能处理的范畴了,必须让屈黎知道。
赶在《方丈仙山图》交易完成前,将一直阻止。
长青知道林叔良在看,他对着蚁群做了一个“拍卖会”的口型,那些小家伙便飞快运作起来,化作一条线,蔓延向前。
*
林季良忽地耸了耸鼻子,赫然止住话语与微笑,抬头望向天花板的通风口。他突然的动作吓到了对面的外国人,那人用蹩脚的中文询问:“林先生?”
林季良才堪堪收回眼,诡异地勾起了唇角:“有东西闯进来了。”
一语出,数道震惊目光随之投向那通风口。
而与此同时,林家地牢,一个守卫踉踉跄跄地冲向大门,神色慌张的汇报道:“闯入者逃跑了!”
“什么!废物!!”因而被领事一拳揍到墙上,砸出一个人形凹陷。
“快去给我找!”
齿轮开始转动,这座纸醉金迷的林宅终于露出了它锋利的獠牙。这里不是财富的宫殿,而吃人的迷宫,遍布守卫,危机四伏。
而罪魁祸首,也总算爬到了目的地。
一直没有停歇的爬行叫长青本就虚弱身体更撑不住,他呼吸不稳,确定下面是走廊的红地毯后,打开了排气窗一跃而下——
然后结结实实落入了一个怀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