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凉意渐浓。
风吹下黄叶,巷子里人声鼎沸。
一人片叶不沾身,帽檐也压不住他面容清逸俊秀,手中叮叮当当把玩着一串铜钱。这串铜钱灰扑扑,圆形方孔,在光照下略显油润。
长青方才闲逛时从一个地摊上买来它,摊主说是隋的五铢钱,但这重量一掂量就知道是假货。
老板见长青识货,怕惹祸上身直接50块卖了。
虽然是假货吧,但是造型挺精致,便一路上当个消遣。
越往里走,摊子上的“金石”越发占了大头。
“金石”包括石刻、甲骨、玉器、青铜器和明器等等,算是古董里平均价位最顶尖的一个门类。
相应地,停留在这些摊位上的人偏少,年纪也偏大,神色从容,手里还握着足够的钱。
所以显得其中一个摊位前站着的小孩格外显眼。
矮矮的个头,也不知道是哪位粗心的家长没管住。瞧那双手叉腰的模样,要是不小心撞到些不该碰的,那算是惹上麻烦了。
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可没有青少年模式,更不会给予仁慈的青少年退款服务。
不过这和长青没什么关系,他收回眼,准备快步经过。
就在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空中忽然刮来一阵奇异的香风,细微、甜腻。而与香风一同传来的是锁骨处令人毛骨悚然的刺痛感和凉意。
血液自心脏泵入大脑,眼前的一切从未如此清晰,空中的灰尘、光影以及……一道残影。
就是它,长青迅捷出手,死死捉住那残影的源头——
一只通体遍布金色毛发,被养得油光锃亮的猴子。
那猴子被长青钳制着,开始在他手里疯狂地吱哇乱叫。声音高亢而尖利,如同利箭般直直刺入人鼓膜之中。
但长青丝毫不为之动容,他掀起眼皮,薄皱压下眼底锋利的冷光:“拿出来。”
猴子在他手中剧烈挣扎,黢黑的眼珠中惊惧仿若凝有实质。
而在它的手心中,有一抹玉色。
就是长青的贴身玉佩。
方才被这怪猴摸走,若不是玉佩自带热度,离开时凉意明显,这猴的动作真是悄无声息,天衣无缝。
一想到玉佩差点离他而去,长青眼底聚起阴郁,力气越使越大,猴子受不住开始凄厉哀号。
“你放开他!!!”
被尖叫蒙住的耳中突然传来稚嫩的童声,长青恍了恍神,手上力气一减。
猴子灵活扭身逃了出来,几步弹跳藏入了一祥瑞云纹衣领下。此人个子仅及长青膝盖,圆滚滚的脸上稚气未散,长青需要低头才能看见他。
一个没人管的小孩再加一只怪猴,事情突然难办起来。
长青深吸一口气,强耐住性子解释道:“你的猴子拿了我非常重要的玉佩,还给我。”
小孩立马呛声:“不可能!”
“那你叫它出来。”他不可能看错了。
小孩不情愿地拍了拍鼓囊囊的胸口处:“迪迦出来,你拿了这个叔叔东西吗?”
小猴蹭一下探出脑袋,它通人性,一只一只的抬手给小主人看,溜圆的眼里蓄满了委屈的水光。
“迪迦没有拿。”小孩喜怒全显于色,立马得意地嘟起嘴:“你要给我的迪迦道歉!”
迪迦、迪迦,什么鬼猴子叫这个名。
长青眉头紧锁,目光几乎要将这两位全身扫出洞来。
怎么可能,他的玉佩刚刚就在这猴子手上,不可能凭空消失。而从他抓住猴子看到玉佩到玉佩消失,变故只有一个,就是期间猴子逃回了孩子身上。
“你把衣服打开。”长青下颌紧绷,声如寒冰。
小孩穿着一套古色交领款式衣物,这种衣服胸前相交的两个衣襟与束带处的怀中位置是有内兜的,猴子刚刚肯定是藏在那里,那他的玉佩也很可能被放在那里。
长青不能放过一点可能,因为玉佩对于他而言太过重要。情感上,这是外婆留下的遗物,刻着他的童年。理智上,他还要靠玉佩压制鳞的生长。
否则以鳞在康江诡异的蔓延速度,他很可能都撑不到画册拿回的那天,之前的寻找也将付之一炬。
他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但他疏忽没斟酌用词,以至于此话一出,周围投来不少警惕的目光。
“你、你你是怪叔叔!”
小孩瞬间红脸,满脸戒备地抱紧了自己和猴子,拔腿就要跑:“迪迦我们快走!”
?
长青愕然拉住小孩:“我不是……”这个意思。
“咔嚓—”
乍一声响,清脆而响亮,像是玻璃,又像是某种玉器。
霎时,正在拉扯两人都僵住了。
冥冥中,仿佛有两台生锈的机器运作,推着两颗脑袋缓慢的生硬地低下头。
四目沉默,在眼前的地面上,赫然躺着几块四分五裂的玉佩碎片。长青颤抖着蹲下身子,小心拾起一块碎片,看清上面刻着的一个字——“长”。
“吱吱吱!”小猴子一下变物种了,把头缩起当乌龟。
小孩子也不神气了,呆滞半晌最后骂了句国粹。
风雨欲来,天空乍然拢起乌云,就像长青愁云遍布的眉间。他俊朗的面容微微扭曲,眼里怒火熊熊燃烧,周身的气场大变,仿佛能看到滚烫的火焰气波。
但他抬头看到小孩抖成筛子,还不忘用着双大眼睛无措看着他时,理智回笼。
头疼,画册还没修好,玉佩又碎了。
他的道德让他无法对一个小孩下重口,所以说话时几乎要将牙咬碎:“你爸妈在哪?”
小孩绝对处理不了事态,必须找出他的家长来负责。
不久前才置身事外的戏言:“小孩会不会碰到不该碰的,给家长惹下大麻烦。”结果到头来竟然戏的是他,满大街的金石玉器这孩子和猴愣是一个没弄碎,偏偏弄碎了他一个路人的贴身玉佩。
离谱,放“走进科学”起码拍三集,那猴子也高低都送研究院。
过几天得去找大师看看他的命格是不是和这杨家镇犯冲,来了后天天倒霉,就没遇见什么好事。
许是长青的表情太过命苦,又许是他一句“爸妈”镇住了小孩。
孩子立马变了个模样,眨巴着眼,软声道起歉:“叔叔,对不起……你不要告诉我爸爸妈妈。”
“我,我家有钱,我赔你一个好吧。”
长青撩眼瞧他,眼皮都疲惫得多了几层。
在满是希冀的注视下,长青摇了摇头。
小孩嘴瞬间瘪了。
“这是我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买不到了。”
长青加重“非常”两字的语气,眼底皆是落寞,恨不得此刻在地上碎开的是他自己。
“那我带你去修好不好,我知道有地方能修的。”小孩眼泪汪汪“求求你不要和我爸爸妈妈讲……”
这么怕爸妈,这孩子只能是偷跑出来的。
如此烫手的山芋,长青想都不想直接拒绝:“不,我只要见你家长。”
哇—下,小孩零帧开哭。
长青看他眼珠滴溜转便觉得不对劲,但还没反应过来被死死抱住了裤腿。
“不要不要,呜呜呜,叔……爸爸你不能丢下我!爸爸你别走……呜呜”
这臭小孩叫他什么?
刚刚叫叔叔的账都没来得及算,现在直接变爸爸?撒泼胡闹也不能这么搞吧。
长青再也忍不住低声骂,出手要将小孩扒拉下来。未果,又投目光于周围,只得到几个飞速撇开的后脑勺——人情冷漠。
人情可悲!小崽子哇哇叫爸,眼下进退两难的人竟然变成他。
“别叫了!”长青脖颈暴起青筋,面色被气得红润不少,分外引人。他半辈子打磨出的厚脸皮,被一个小崽子闹得害臊。
“得得得,你带我去。”见孩子一副他不松口就不放手的死犟样,长青爱惜他最后一点颜面,终究妥协了“修好就不告诉你爸妈。”
孩子可怜兮兮的非要拉钩上吊一百年,长青也妥协了。干完这一切诡异而幼稚的仪式,小祖宗终于如获大释松开了手。
长青也终得以结束这出社死大戏,再闹下去,恐怕整个杨家巷子都将知道这边有一对奇葩“父子”闹事。
解放桎梏后,长青第一件事是从衣兜里翻出一块手帕,蹲到地上将玉佩碎块拾起。他将附近地面翻仔细,以确保不会遗留任何一块。
小孩安静地等他做完,见长青收好帕子,便试探伸出一只小手到长青面前。
“什么意思?”长青一时间没明白,结果小孩直接牵起来他的手。
手掌很小,肉肉的,非常细腻,还没有经历过会使手掌变粗糙的风霜。
长青突然心尖一颤,因为他握住了一个非常易碎的生命体。一个,其实不怎么令人讨厌的人类幼崽。
“叔叔,你和我走。”
小手拼尽全力带动长青向前,而长青默不作声,但脚下刻意放慢了步伐。
他跟着走了挺远,周围逐渐变得有些荒凉。
小孩明显体力不足,开始呼哧呼哧地喘气。但仍然一声不吭,只一个劲往前。
忽地,他脚下悬空。
长青像拎小鸡仔一样将他拎到自己手臂上,用手弯曲造出椅子形状。他眉眼淡漠,神色冷清,但手臂结结实实传来热量“你说我走。”
小孩小声哇,随即弱弱冲长青道:“谢谢叔叔。”
长青目不斜视,冷然回:“叫哥哥。”
“哥哥,你是个好人。”小孩嘴真甜。
长青微不可闻地弯了弯唇角,倏忽想起不知道孩子的名字,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咬着手指,闻言乐呵呵道:“我叫杨忱!”
刚说完,长青脚下猛地一踉跄。
杨忱立马抱住长青脖子,担忧叫:“怎么啦哥哥?”
“没事”他稳住呼吸……个屁。
长青内心咆哮:怎么又TM是个姓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