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早一些时候。
南阳城,风月书坊。
急促的声音划破夜阑人静的街巷,书坊后门的铜环被人用力握着。她不敢再敲,只能尽力将自己缩进门墙之间的夹角。
不远处声音时断时续,温不言握着门环,手背青筋凸显。她紧咬下唇,又将耳朵贴在门上,凝神细听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在唇瓣间流逝,而院子里始终没有动静传来。温不言往后退了几步,转身便下了台阶,才往前跑了一小段距离,就听得背后传来“吱呀”一声,在黑夜中显得尤为突出。
温不言大喜过望,三步并两步折返回去,将出来查看的人一把推入门内,自己也跟着挤身进去,又利索地合上门,落下门闩。
来人愣了片刻,才犹疑道:“檐姑——”
温不言正想回答,却听到门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她来不及解释,一把封住来人的嘴,另一只手还在嘴旁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来人会意,他指着自己的嘴,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不会贸然开口。温不言这才慢慢放下封口的手,充满歉意地看向文昭。
文昭指了指外头,用嘴型无声的问道:“巡逻兵?”
温不言摇摇头,顿了一下,才无声道:“是个大人物。”
听到这个回答,文昭有些意外。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拉着温不言的手,蹑手蹑脚地绕开晒书架往院内西南方走去。
他把架子和木板移开,又提起嵌在地面的门,一块平整的洞口露了出来,文昭轻轻推了她一把,无声道:“先躲躲。”
温不言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迅速钻进洞口。
文昭将洞口快速恢复原状,想了想,又进了西侧茅房。不多时,便一手捂着嘴,一手提着桶从茅房出来。
才刚推开门,就见一道陌生身影站在他家院内,正四处搜寻翻找些什么。
木桶“咣”地一下落在地上,文昭扯着嗓子往门边退去,一边高声利喊:“姐!老严!小丁……书坊遭贼了!赶紧抄家伙——”
那人一愣,刚想靠近解释,却见屋子几处迅速亮起来灯,里头人影绰绰,不一会儿便听到好几道门轴摩擦发出的声音。
文昭见那人并没有被吓跑,他咽了口水,摸索着抓住后门角落放着的扫帚横在眼前,防备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男子挑了挑眉,继续往院内走去。
文昭见男子朝西南方向越走越偏,心如火焚,想着要不冲上去算了的时候,就听到一道天籁。
“二当家,你没受伤吧!”老严抓着把菜刀急匆匆地赶到他身边。
“没有,没受伤,”文昭扒下那只四处查看的手,指着已经快要越过茅房的人影道:“老严,贼还没走呢!”
老严顺着视线往西边一瞧,就见那人穿着一身黑,正大摇大摆地往里走去,颇有些挑衅他们的意味。
“嘿!这贼人忒大胆了!兄弟们,跟我上!”
男子半蹲在地上,被地面遗落的纸张吸去视线,刚探出手捡了起来,就听到后背凌乱的脚步声传来。
“……算了,来得正好,省得找了。”
他站起身,解下腰间的挂牌,移至众人面前,“官府查案,请诸位配合。”
老严忙刹住脚,脸差点贴上腰牌,身后众人眼疾手快,将他拉扯回来,他方才站直。借着屋内透出来的烛光,众人都看清云形纹饰雕刻的银色腰牌上,正面竖刻着“校尉”二字。
“原来是校尉大人……”老严大手一张,将弟兄们往后拦,正准备说些场面话的时候,掌柜声音从身后响起。
“……大人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众人忙让开一条道。
陆应淮就看到女子穿着月白中衣,裹着披风袅袅行来,身旁将他们喊来的男子在旁边低声耳语,似乎是在告知详情。
“听我弟说,校尉大人是翻墙来的。不知什么急事,才让大人半夜光临寒舍,”文素素扫了一眼陆应淮及手中拿着的画纸,笑道,“总不是过来买册子的吧!”
“事急从权。”
陆应淮边说边翻过那张纸,上头正是衣衫半褪,香肩微露的春画一副,刻着“檐”字的钤印巧妙藏于屏柱之间。
文素素试探着问:“大人,这画怎么了?”
陆应淮扬了扬纸,“听说你们这里新来了位叫檐不问的画师,可有此事?”
文素素一脸莫名,但还是如实道:“我们这里的确有位叫檐不问的画师——”
她刚说完,袖子就被身旁的文昭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她一顿,又接着道:“大人这般问,可是她出了什么事?还是惹上什么官司了?”
“你们关系很好?”陆应淮抬眸看向她。
“这……”文素素一愣,随即道,“没什么好不好的,我们和她毕竟是雇佣关系,书坊的册子还等着她完成呢!真要出了什么事或者惹上什么麻烦,还请知会一声,我们也好再寻个画师将她的活儿分一分。”
陆应淮淡淡道:“官府嫌犯。”
“嫌犯?”文素素掩口惊道,“我的天啊!”
陆应淮看着她那不似作假的反应,突然出声道:“我一路追她至此,到了这儿却不见踪影。”
他说到这里不再开口,目光在所有人之间流转。
文素素反应过来,她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大人是怀疑我们窝藏犯人?!”
“你觉得呢?”
文素素差点对天指誓:“大人,您不能因为她在我这儿干活就怀疑我们啊!说句话糙理不糙的话,我们与她只是雇佣关系,何必为了窝藏个不熟的人,惹得一身骚呢!”
“不熟?”
“何止是不熟!她成日里带着帷帽,从不与我们打交道。要不是看她画得出彩,我们怎么可能会留下这么一个古怪的人呢。”
“你的意思是——”
陆应淮说到这里轻笑出声,“你们,都不曾见过她的样子?”
“……确是如此。”
“不知深浅不识相貌,就敢和人签契?”他眸光渐深。
“大人,我们这行又不需要看脸,只要手艺过得去,谁管你有什么癖好!再说了,你既要捉她,她只要不傻,都不会跑来风月书坊自投罗网。”
陆应淮盯着她看了良久,慢条斯理道:“是这个理。可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撒谎?”
他说着便要越过众人往房内走去。
文昭急忙跑到他跟前,伸手拦道:“大人,坊内都是些未刊行的话本册子,若您执意进去,也请大人遵守律令,拿出搜查令来。”
“今夜匆忙,明日必当补上。”
文昭作势拦了又拦,最后被人拎着一起进去了。众人只听到里头一阵翻箱倒柜,还有二当家时不时的劝拦之声传出。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两人便出来了。
文昭气愤道:“大人这下总该信了吧!我们真的没有藏人!”
陆应淮只当没听见,他环顾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文昭身上。“信与不信,我心中有数。”
他说完又道:“今夜你可曾见过她?”
“不曾。”
“这么晚起来只是为了倒夜香?”
“……那又如何。”
陆应淮扫了他一眼,见他虽披着外衫,但布料光滑细腻,且举手头足之间从容得体,加之这些人话里话外的重视……他了然道:“什么夜香还需要当家的来倒?”
文昭一愣,随即道:“……大人真是明察秋毫。是!这倒夜香本不是我的差事,平常入夜前便该由他人将恭桶早早的放在门外等人来收。”
“但我屋舍离后门较近,今夜听到几声敲门声,还以为小丁又丢三落四,忘将恭桶放在门外了,这便提了桶准备开门。”
听文昭这么说,人群中的小丁一拍脑门,愧道:“想起来了,打烊收拾的时候老严还提醒了我几次,但我过后就给忙忘了。都怪我,让大家惹得一身嫌。”
文素素趁势打他道:“你说说你,这个月都第几次忘了,罚你半个月的工钱,好好长长记性!”
小丁正想反驳,却见掌柜背对着校尉朝他挤眉弄眼,他忙讪讪道:“一个月也太多了吧!掌柜的,再通融通融小的这一次吧!”
“少来!每次都这套说辞,今儿个说什么也得罚了!”
“就是就是!”众人在旁边齐齐起哄。
……
陆应淮收回目光,继续审问道:“你的房间在哪?”
文昭抬起手,遥遥的给他指了方向。他又接连问了几个问题,文昭也都一一答了。
陆应淮视线越过他,又悄悄打量一番院子。院子不大,四周角落摆着几盆花草,除此之外,便是有序林立着排排漆架,高低错落,应该是用来晒书籍字画的。
并没有什么能够藏人的地方。他将捡来的画纸拍在文昭胸前,淡淡道:“诸位好生休息,明日某带着搜查令和通缉令再来叨扰。在此期间若发现行踪可疑之人,请立即通知官府。”
“自然。”文昭扯扯嘴皮,“配合官府查案,是咱们分内之事。”
陆应淮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才调转脚步,从书坊后门离开。离去前往门左右瞥了一眼,见并没有恭桶,才加快脚步朝着下榻处走去。
他并不知道,自己离温不言最近的时候,仅仅只隔着一道厚重的木门。正如他不知道,自己进城碰见的第一个人,也是她。
然而……错过就是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