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尽更阑,出现在鸣朝宫的荣怀姝带着一身雪意。
转进内殿,就听见恂贵妃嗔怨的声音,怪他不该一醒来就往白虎殿跑。
皇帝虽是静静地听着,但眉心之间浅浅的褶皱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因而一抬眼瞧见款款而来的荣怀姝,他如获大赦。
“昭平,快来。”
荣怀姝福身行礼,在恂贵妃让开的位置坐下,嘘寒问暖了一道,又对一旁随侍的太医问长问短好一会儿才安下心来。
张皇后颇有眼力见地拉着不情不愿的恂贵妃告退,见恂贵妃的身影消失在内殿,皇帝皱起的眉头才放了下来。
靠近了才看见荣怀姝身上的衣裳带着水光,皇帝目露不解:“这是何故?”
荣怀姝低头睇了一眼肩膀处的水珠,满不在乎:“儿臣听闻父皇醒来喜不自胜,嫌马车走得慢,就一路骑马飞奔过来,故而衣裳沾上了雪花化成水珠也未曾发现。”
皇帝脸上留下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将手中的汤药一饮而尽递交给一旁的徐善德,接过来荣怀姝手中的帕子拭了拭嘴,不慌不忙地道:“朕病的这些日子,多亏有你在前朝替朕担着。若非你主动请缨一力担当,朝堂如今只怕是早已乱作一团了。”
“单是济宁雪灾一事,你就可圈可点。”
荣怀姝在心中将他的话慎之又慎地品味了两遍,探身端起那碟蜜饯的功夫已经将回答想好了:“父皇的溢美之词真是令儿臣徒增颜汗。有赖于兄弟们的避嫌,儿臣才能有机可乘主动挑起重任。至于济宁一事,有朝中诸位历练老成的大人的襄助,儿臣也能勉强应对。”
“兄弟们的避嫌?”皇帝重复着这话,“这又是何解?”
“父皇这都不懂。”荣怀姝假意怪道,“我的这些兄长弟弟们,来日皆有可能继承大统,如若在父皇仅仅是卧病不起时就争着要主理国政,在日后说不定就会变成窥窃神器的佐证。这无异于将把柄交到他人手中,因而诸位兄弟们避之不及,才让儿臣唾手可得。”
猜不透是那句话触及皇帝心弦,皇帝愈听脸色愈发凝重。
荣怀姝视若无睹,继续絮絮叨叨:“好在济宁赈灾一事卓有成效,父皇如今也醒了过来。父皇权尊势重胜过儿臣百倍,有父皇坐镇统领,一切问题就可迎刃而解了。”
“是吗?”皇帝半真半假地笑着,“朕看着你倒比朕技高一筹。”
荣怀姝不再看他,转而去同一旁始终安静的徐善德说道:“徐公公瞧瞧,我这些日子战战兢兢累死累活还要挨那群朝臣们的唾沫星子,现下父皇醒了不说赏赐便是慰问也一句都无,你说说这是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徐善德觑了觑,眼见他的神色由雨转晴,这才大胆地应话:“公主别恼,陛下这是夸赞您呢。”
荣怀姝故作气恼模样:“这哪是夸赞,分明是揶揄我不如他。”
“朕确实是觉得你略胜一筹。”
荣怀姝耷拉着脑袋,陷入自己的情绪中:“莫说儿臣比之父皇相距甚远,哪怕是真的胜于他人也都是依赖父皇才有的荣光。儿臣这点微弱光辉在父皇的万丈光芒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指不定日后父皇恼了儿臣,就将儿臣嫁到那蛮荒之地去。”
皇帝看她委屈十足的样子,忍俊不禁:“怎么又扯到这儿来了?”
“没什么,就是想让父皇看在儿臣如此辛劳、如此谨小慎微的份上,能不能给儿臣一个奖赏呢?”
这一转变令皇帝啼笑皆非,转脸对着徐善德却指着荣怀姝骂道:“拐弯抹角的,就为讨朕的赏,怕朕不认账似的。”
“说吧,你想要什么?”
荣怀姝不假思索道:“就要父皇给儿臣一个可以为所欲为的机会。”
“嗯?”
荣怀姝讨好道:“父皇放心,儿臣绝不做伤天害理、大逆不道之事。”
见皇帝沉默不语,荣怀姝敛色屏气,直到荣怀姝快熬不住的时候,皇帝才缓缓点头。
荣怀姝见状,忙不迭跪下叩谢,又嘱咐了两句要多多休息,逃也似的离开了。
侯在鸣朝宫外的梨珂见她出来,迎了上去,待两人离开鸣朝宫梨珂才问:“陛下没有怀疑您吧?”
荣怀姝轻揉两面酸痛的脸颊:“应当没有。”
“那明日咱们是不是得回公主府了?”
荣怀姝道:“自然。”
四更的天,尚是秉烛待旦的时辰。
宫城的门一开,魏鸣鸾如箭离弦,狂奔到颐华宫。
守夜的梨蕊被门外的动静吵醒,回头看了眼榻上的荣怀姝,手忙脚乱穿上外裳轻手轻脚地开门出去。
魏鸣鸾一见到她,顾不得一路风尘仆仆导致的鬓乱钗横扑了上来:“快把殿下叫醒,精英卫的宅子叫人给烧了。”
梨蕊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拉着魏鸣鸾细细盘问。一听下来,知道此事不能怠慢,领着魏鸣鸾进了屋内,唤醒荣怀姝。
听清来龙去脉的荣怀姝睡意全无,披着外衣盘腿坐在榻上,脸上阴云密布。
一面同自己在集芳园内查探消息,一面趁精英卫不备让人营救云梧,这个“梁时”竟敢摆她一道。
魏鸣鸾跪伏请罪:“都是奴婢们疏忽才酿成大错,请殿下责罚。”
原本应该昨夜当即前来禀报,无奈宫门落了锁,魏鸣鸾又怕硬闯惊动了皇帝,于是便在宫门外等了半宿。
荣怀姝盯了她半晌,抬手要梨蕊将她扶起:“也是本宫大意,将精英卫大半人调遣出去,让他得以乘隙捣虚。”
“向明臻之后到他府邸去的时候,早已人去楼空了。想来那府邸只是他暂时的栖身之所,为的就是救出云梧后好随时撤身。”
荣怀姝下榻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去查查那处宅子的房契上是谁的名姓,若是姓梁的,一把火烧了干净;若不是,便买下来充作向明臻她们的处所。”
“还有梁时,他既然想要这批东西,那就不会善罢甘休,今夜他即便出了城门也很快会回来,你让向明臻关注着各处动向。一见到此人,就地正法。”
魏鸣鸾还在点头就听见荣怀姝问:“集芳园那边呢?”
“说来奇怪,集芳园一整夜相安无事,平静得很,戌时也不见有人来。难不成是我们暴露了?”
荣怀姝透过窗看了眼外头的天色,眼见上朝的时辰逼近,失了刨根问底的心思:“还有一事你让何简去办,我怀疑集芳园背后另有其人,你让他去查探清楚。”
“遵命。”
月落星沉,尚在酣梦中的梁砚清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叫醒。
惺忪睡眼还未来得及睁开,就让屋外闯进来的两人撞了个满怀,这一撞也将他的睡意撞得荡然无存。
“你们怎么来了?”
明摆着将不待见三个字写在了脸上。
梁父负手走进屋内,四处打量着屋内的陈设,走了一圈才在官帽椅上与梁时一左一右坐下:“你别忘了,这宅子可是你大哥的。”
梁砚清百般不解:“父亲,你年纪这么大不至于为了这事日夜兼程赶过来吧?昨夜仓促,我万般无奈下才来这儿稍作歇息,打算天一亮就走,你和大哥放一百个心。”
梁时截去他的话道:“父亲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此次进京是专程来探望你的。”
“现下看完了,可以走了?今日还要赶路,我可没有精神陪二位演父子情深、兄友弟恭的家庭和睦戏码。”
甫毕,梁砚清扭头就要往床榻处走。
“站住。”梁父的声音不失威严,“你要去哪啊?”
梁砚清站在原地,背对着梁父和梁时,默不作声。
送茶进来的云桐见势不妙,提心吊胆放下茶盏,大步流星又退下了。
梁父看着他的背影,问出来意:“我听说你还在找宫里的那批随葬品,是吗?”
梁砚清转身,面上尽是嘲弄:“父亲不是让人天天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吗,区区小事何苦劳您亲自来问我。”
梁父的一掌拍在桌案上,两盏茶也随之抖三抖:“混账!随葬品是为父亲自送还给朝廷的,你如今对它穷追不舍,想将为父置于何地?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引起昭平公主的怀疑了?”
梁砚清直直迎去他怒睁的双眼,看他额头上有青筋暴起,心里难得一阵畅快:“父亲慷慨,能将半数家产捐给朝廷,我这等分斤较两的人无法理解,只能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咯。”
“至于昭平公主,我自有应对之法,就不劳您老人家操心了。”
梁时喝止道:“砚清,不许同父亲这样说话。”
“不想听我这样说话就别凑到我眼前自找没趣。”梁砚清不屑地瞥了梁时一眼,又想起自己假借他的身份骗过了荣怀姝,心里那股郁闷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打算嘴下留情,说的话诚恳了许多:“老爷子,我说你也是到了耳顺之年的人,眼看没几年活头了,当下最紧要的是催我我大哥娶亲生子,你好安享天伦之乐。而不是在整日管东管西唠唠叨叨,没得惹人烦。”
一句话烧起两把火,这下梁时也不再从旁周旋。
梁父更是被他一句“没几年活头”气得暴跳如雷:“自今日起,把他给我关在这院子里,不许他踏出这个院子半步,直到殿试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