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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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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下为曲江,江水清冽,波纹如绫。

不时有披蓑戴笠者撑篙船头,优游划过桥洞,劈开一箭波光粼粼。

渔歌唱晚,响穷山川连岳,酒肆人家。

江面火光点点,星罗棋布,皆桥上繁华之映像。

此值上灯时候,桥上人语声渐杂,自成夜市闹景。

有烤肉串者,故将炉火挑至人高以引注目,竹签之上金油迸溢,肉香迎面扑鼻,惹人食指大动。

有贩花灯者,拄着根竹杖,杖尖悬挂形态各异的纸灯,有兔子状、蝴蝶状、弦月状,流光溢彩,不一而足。

有算命者,肩上立一鹦鹉,身前罗列十方卦象,仅需生辰八字便可推算财势姻缘,围观者甚众。

人影参差,熙来攘往,以至这短短半程路亦走得颇为艰辛,仿佛穿越人世十年光景。

车轮辗转的光隙中,漏出嵇葵宁小小的身影。

她仍蹲在昨夜那根望柱下,伸出手,笑着抚摸小黑狗毛茸茸的小脑袋。

指尖掠过它的耳朵,那耳朵便如鱼吐泡泡般秃噜噜地震颤。

似是吃得累了,它抬起头,一只眼睛宁定定望着嵇葵宁,而后伸出毛剌剌的小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心。

嵇葵宁觉得有些痒,笑着收回手道:

“小贪吃鬼。”

又想到什么,她的目光变得分外柔和,食指轻点它的脑袋。

“你倒聪明,知道在此处等我。可若是我今日没有来,该怎么办呢?也不知你于何处安家,家中有狗口几许,它们……”

“——汪!呜汪汪汪!汪!”

话未说完,小黑狗忽地狂吠,面呈凶色,露出四颗尖利无比的犬齿。

方才玻璃珠般纯净的眼神登时变得狠戾,身子微微炸毛,往后弓起,一副如临大敌随时干架的模样。

嵇葵宁不解此间缘由,微微怔愣。

察观片刻,又见其视线所投并非自己,倒似另有旁者,因循其目光求索,这才恍然发现身侧不知何时立了个人。

双足着碧城色宝团花暗纹缎方履,穿一袭翠涛交领右衽窄袖衫,腰束鸣珂素帛封带,形貌隽秀昳丽。

虽有狗在旁狂吠,人却仍是副事不关己朗月清风之状,目光平望曲江尽处。

只是那张脸,嵇葵宁却是再熟悉不过,腾地站起身,退后半步。

“怎么又是你?”

嵇葵宁沉了口气压在心口。

“阴魂不散。”

桥上行人多有为此动静吸引的,纷纷驻足瞩目,不时品评指点一二。

嵇葵宁环视一圈,想自己虽与沈未结梁,但到底是他两人间的私怨,终不愿传扬开来惹人非议,心内不由炮燥。

正不知当如何,恰有辆马车自他们身侧疾驰驶过。

车夫卖力扬鞭策马,惊得附近行人跳躲避让不及,倒也驱散了许多看热闹的。

沈未听她言语不满,并无恼意,反应得甚为恭谨有礼:

“姑娘说辞,当真误会沈某。沈某纵为阴魂,亦是只盲瞽魂魄,又如何能觅得姑娘所在?”

“是日之遇,实乃恰巧路过,又闻桥畔风景宜人,特此游赏罢了。”

数次交集,嵇葵宁惯知其油腔滑调,言不对心,实只三分。低头望了眼小黑狗,闲闲相讥道:

“这世间有些小狗,分明眼睛有疾,却向来不能宁卧,昼夜只知在城内东跑西窜。”

“惹人嫌烦倒在其次,若是某日失足跌进土沟,亦或叫那些做狗肉生意的猎户逮去涮肉,怕是届时喊破了喉咙亦无济于事……”

这回,沈未还不曾答,却见她脚下的小黑狗嘤嘤呜呜叽咛出声,好似听懂一般,竟摇着尾巴走到沈未身旁,坐卧在他的左脚上。

双足前伸,脑袋耷拉着,一只眼睛怯怯望着嵇葵宁,仿似受了怎样的委屈。

沈未虽不能视,却显是觉察到小狗动作,扭过头朝向嵇葵宁,颇一副作古正经的模样:

“沈某素知姑娘对我成见颇深,故纵姑娘出言不逊,沈某或领之,或驳之,却是我二人之事,此犬何其无辜?”

“沈某亦知,姑娘向来是非分明,恶不纵,善不骄,于人待事一视同仁,但今日之言,却实波及他者,想姑娘必不会因之非人族类便按歉不表,姑娘觉得呢?”

嵇葵宁闻言,袖中双手不觉紧握成拳。

胸内怒火喷之欲出,面皮却仍耸笑,竭力压制着将其踹入曲江的欲望,咬牙切齿道:

“自然。”

说着,她蹲下身来,柔声道:

“抱歉,我本意并非针对你,你别误会。”

“你是一只好小狗,不似某些人,端的是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实却居心叵测口蜜腹剑笑里藏刀……”

沈未听了,点头应和道:

“姑娘所言甚为有理。这世上心术不正之人良多,确实难以貌分辨,姑娘须得时时警惕,切勿轻信他人才是。”

嵇葵宁仰头笑道:

“我谢谢你。”

沈未颔首笑道:

“姑娘客气了。”

言讫,他缓然自袖中伸出一只手。

嵇葵宁不知他作甚,目色迟疑。

却见他试探着触摸最近的望柱,指骨冰清如玉竹,修长莹白,自上而下缓缓摩挲过汉白玉石的柱身,恍如玉石相击。

只是初时铮鸣之声逐渐消弭,转而彼此纠缠交融,溜乳作花,浑然化为一体。

沈未蹲下身时,嵇葵宁蓦地呼吸一滞。

因为她猛然发觉,二人间不知何时只余一掌之隔。

这距离太近,她甚至能够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正拂过自己的面颊,好似青青柳上原上催花惹草的一抹春意,撩起她鬓角几绺浅褐色的碎发。

她看到他的眼睛。

分明知晓那只是双好看却无用的眼睛,可那双眼睛却又如此明亮、宁远,仿佛湍下深潭,丘凹浚谷,正安静地端详着她。

她在他眸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反觉更加慌张,置于双膝的手心渐湿得发黏。

一颗心砰砰不停地砸至胸口,力传手背,呼吸紊乱,终不由别过脸。

沈未似无甚发觉,只收敛了那副假惺惺的笑,语气较之方才亦温柔许多:

“可惜沈某目盲,不能亲眼看见它的模样,可否劳烦姑娘与沈某言辞描摹一番,也可庶几不负此等机缘。”

“沈某在此,先谢过姑娘了。”

嵇葵宁闻言,抬眸瞧他一眼,转而又低首,望着仍伏于沈未脚背上的小黑狗。

见它亦睁着只圆溜溜的眼睛望向自己,心内不由横添几缕酸涩,缓缓道:

“它是只黑色的小狗,黑得发亮,只四爪留白。它……”

嵇葵宁顿住,似是思索什么,扫了眼沈未,见其无甚异状,接着道:

“只有左眼,另只眼睛上生有数条疤痕,许是被其他狗抓伤的。”

话落,沈未淡淡一笑,笑靥于斑斓水光中显出些许苍白。

“原来沈某与这小狗竟是天涯同路。”

“其实……”

“——它现可有名呼唤否?”

不待嵇葵宁分辩解释,沈未紧接着问道。

实际原便不知要作何辩解,只是相由心生脱口而出,此番又经沈未一问,她索性顺随,不再多言。

但真论及唤名,她与这小黑狗算来统共不过两面之缘,实不曾想过以何名呼唤之。

“它……”

可话头方出,嵇葵宁忽又福至心灵,双眸似鹿闪烁如星,目光于沈未面上疾扫而过,信誓旦旦道:

“自然有名。”

沈未问:“其名为何?”

嵇葵宁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道:

“名唤小审……”

“此名不好,应改。”

她话未说完,便见沈未额上黑线横生,皱眉道。

嵇葵宁强忍笑意,故作严肃道:

“不,此名甚好,不改。”

沈未仍黑着张脸,复摩挲着方才那根望柱,迍迍然站起身,似是气滞于胸难以释怀,转过脸,不再看她了。

此情此景,真个应了那句古话:风水轮流转,天道好轮回。

方才还是盛气凌人得意洋洋尽在掌控之姿,眼下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吃了个闷头瘪。

嵇葵宁只觉大快人心,胸中壅塞块垒尽消,似是呼吸都顺畅不少。

见沈未起身,她亦随之而起,仿他适才模样,一本正经道:

“我素知相公虽身为伶人,却时时持禀仁义礼智君子之范,与那等惯会拜金求主见人下菜的戏伶并不同道。”

“只是此般情急,实有违君子之风,想相公如此通情达理,必不会因此犬非人族类便另眼相待,专擅字名,相公说是罢?”

不待其答,嵇葵宁接着解释:

“况此‘审’非彼‘沈’也,二者之意固然有别。”

“审,知悉也,辨别也,安定也。我以此字为名,实乃出于衷情。”

“即便它只剩一只眼睛,我仍想它识奸辨恶,遇明则栖,逢暗便弃。纵使身在流浪,亦能寻得一方安定之地,保重好自己。”

话落,二人似终于达成某种默契,皆缄言不语。

江波渔帆数点,苍穹万里繁星,夜凉千盏灯。

一时桥上万籁俱寂,嘈杂乱耳声宛如退却潮水般逝去,冲散人影重重。

桥下忽闻一老叟高呼:

“二位可要乘船否?”

却无人应答,他便不再则声,独自撑篙劈江而过。

波光如锦鲤翻背,银涛卷雪,只将一犬二人三条身影映得极亮。

此时,沈未却忽低声呻吟,伸手抚上右肘,双眉紧蹙,面色变得甚为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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