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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同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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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街民间称作马行街,铺就时间十分久远,现已不得而知。

因其连通周边大钺国,贸易往来甚为繁盛,车水马龙络绎不绝而得名。

虽自大晟开国以来数次修葺,到底难抵商旅如潮日夜倾轧,青石砖早已不再平整如初,故而马蹄经行踏处常凹出个微小的浚谷。

适逢大雨方歇,浚谷积水空明,恍如一汪汪细小洁澈的泉眼,与那红鬃马澜夜黑的眼睛交相辉映。

亦似大千铜镜,将医馆前排队的人盛纳其中,不疏不漏。

济生堂前人群衣着杂澜,色泽多不鲜妍。

黄发垂髫,青年男女,年岁亦林总不一。

只见这篦齿般密集的队伍尽头,坐着位身着春碧色折枝小葵花裙的女子,目光清亮,容色沉静,正微微侧首与病患问询什么。

章苍驱车近前,顿觉面染,立时便认出此即当日芥子园挡箭的女子,却不知她竟还习得医术。

扭头同沈未交代过,纵身跳下马车,疾步往她所坐诊桌处踱去。

案前递过来一只手,手腕纤细瘦弱,隐约可见其下青紫色的筋脉,犹如条虫蜿蜒蠕动。

嵇葵宁低垂视线,三指探于其脉,凝神感受脉象所动。

片时,只觉指尖寸口微涩,关上小紧,其脉虚弱细微[1],疑似血痹之症。

正待抬首再察观气色,骤又一人上前,阴影自二人头顶罩下,身周似萦着几缕若有若无的沉香气。

她只扭头望了眼,余光瞥见不远处停着的那辆马车,却好似无事发生,又回神去与案前女子瞧问症状。

“近来可有虚劳虚烦不得眠之状,且……”

“——烦劳姑娘瞧瞧我家相公。”

她话未问完,便见那跟兔于她旁侧推拳一揖,身子绷得似张弓,插话进来。

这时,桌案前候诊的人群中渐生出些不耐与炮燥情绪。

前后十数条视线皆汇聚于他身上,嘀嘀咕咕指点着,仿佛要将他烤焦了,化成灰一般。

嵇葵宁头也不抬,没听见似的,接着问道:

“且兼因劳汗出,当风睡卧后有此症状么?”

那女子见嵇葵宁并不理会旁侧男子,亦收回神来,闻言,点头答了声是。

嵇葵宁会意,垂首思量片刻,抬了管羊毫笔,于砚台濡了墨,不急不缓地端身书写药方。

章苍见她不答,心上又记挂着沈未的伤,生怕耽搁时辰。

可城东又只此一家医馆,若要驱车再寻别家,途中所耗时辰只怕更长。

思及此,他只觉愈发焦燎,双眉拧紧,抬头急道:

“姑娘,我家相公……”

“——我们很相熟么?”

这回,章苍话未说尽,反被嵇葵宁拦声截断,登时怔愣住。

“若是相熟者,或能看此前交情通融一二,此乃私谊,尚登不得台面,何况我同你家相公本不相熟。”

嵇葵宁语气淡淡,像她手边砚台里的墨汁,黑黢黢再瞧不出波澜,好似他们真个只是陌路相逢,无甚牵涉。

及至嵇葵宁写完药方,递与那女子,他才似缓过神。

一时思及那日芥子园的情形,原是他为救主子而将人牵扯进来,心内亦有些亏欠。

可那是自己欠下的债,同沈未无关,并一码归一码,故此还想再辩解几句,却忽闻身后马车中人唤道:

“章苍。”

车帘后的声音有些单薄,却不容置喙。

“且依次序排队,勿乱了规矩。”

队列中多有瞧看热闹的,听见这话,皆伸眉点头称是。

末梢一妇人瞪着双眼睛,朝章苍甩袖,有意喧声附和道:

“就是!哪有这样的,来得迟还想加塞进来,料自己是当朝宰相不成!”

“这里谁不是身上七疼八病的有个难处来瞧看才劳心费力地等着,饶是真有能耐上别处撒金子抛银子治去,也省得在这惹人膈应……”

病患更替的隙间,嵇葵宁往马车驻处觇了眼。

听他说话气力虽似不足,却口齿清晰,甚能鲜见地遵起规矩,想来一时半刻死不了,亦不再多问,只审心沉气继续坐诊。

又过些时辰,落日熔金,化在高低错落的瓦檐间,流沙般熠熠生光,与街巷次第引亮的灯火交相辉映。

不起眼的青石砖墙上,细密地生出绒绒青苔,偶有几朵紫茉莉探头,偷嗅着邻人灶间锅台中的汤米醇香。

嵇葵宁在此义诊约有一月,除偶些例外时候,来瞧病的人数不会相差太多,且每及酉时左右,人便庶几清场,是日亦是如此。

待轮到章苍时,他身后已无其他病患,只余那架马车孤零零停在道旁。

夕阳西下,倒显出三分凄惶。

不知怎的,她忽又想起那日怜音居的情景,有些出神。

“午后马匹受惊掀翻车驾,相公身上带伤,还要劳烦姑娘入内诊治,看是否有大碍。此间坐诊与用药所费,我会代为姑娘结清……”

章苍上前一步,微微颔首道。

嵇葵宁闻言,点了点头:

“知道了。”

旋即,也不多言,径自往马车驻处行去。

及至跟前,见车辕处不知何时已垫了块蹬石,因着红鬃马碎步动作,石头与车舆略偏错角度。

嵇葵宁抬头,始觉车驾装潢雅致精巧,却无奢靡之气。

车帷呈素采色,其上以青线绣饰卷草纹,帷脚缀玉丝流苏。

微风过,恍若碧草翻涌青天,携裹着几分丽春的凉韵与清甜。

踩上蹬石,她伸手,掀开车帷。

只见沈未着一身山巩色交领右衽衫袍,正坐于文茵垫上,神色略显倦怠,右手堪堪托住左肘。

见她入内,也只是抬首稍顿,目光仍旧澹澹颓落在地。

“又见面了。”

他道。

语气中既无意外,也无惊喜。

似乎就同她说的那般,他们不过萍水相逢,只是面染的陌路人。

嵇葵宁望了他一眼,并未说话,寻了西面的车板坐下。

车舆内并不怎么宽敞,最多只够容下三人,又兼午后日光烘晒,闷热壅塞不能流通。

方才轻淡的丽春香登时盈室,宛如趟进一片盛开的虞美人花海,熏得她的脸有些泛红,侧过身,视线落在沈未的小臂,问道:

“方才听闻你所乘马车翻倒,此刻人倒似无大碍。只是不知可有挫伤筋骨,又损及何处,还需我细细看验过方……”

未等她说完,一截白皙纤瘦的小臂却已朝她伸过来,倒令她有些惊恍。

桃花状的红晕一息绵延至耳根,如旁逸开散的枝桠,扰得她呼吸有些急促。

虽个自小读书玩耍向来不分性别,且她是医者,本无男女大防的讲究,可不知为何,她此刻仍觉着不大自在。

许是每逢遇到此人,她总会摊上些倒霉之事。

“有劳姑娘。”

沈未似无甚觉察,说话时,并未扭头看她。

嵇葵宁“嗯”了声,浅浅呼出口气,伸手,接过他的手腕。

车内燥热,肌肤却触手生凉,如红炉中一抹甘泉,洁粹柔滑,暖玉生香。

她低头细看,果见其上散布着几块大小不一的青紫印记,手肘挫伤,擦破了层皮。

虽有星点血迹,好在未有大出血状,应是未伤及内里。

“手肘可还能屈伸么?”

她问道。

沈未道:

“尚可。”

嵇葵宁点了点头,又问:

“除过小臂,可还有……”

话还未问完,她忽觉马车轻晃,紧跟着似是撞到什么,车身骤然一震。

她心上无甚防备,待到反应过来时,身子已难抑地往前倾倒,竟半个人仆在他身上。

一手紧拽着他的衣袖,另一只手似是叫什么坚硬物什硌到,却是同方才那截手臂一般,温凉如水。

嵇葵宁仿佛沾了瘟疫,扑地松开他,风驰电掣般往后退。

想要言语出豁几句,却闻耳畔传来幽幽字句:

“沈某在世十七年,倒是不曾见过此种探病之法。现下细想,彼时芥子园内冒犯之举,原是姑娘医者仁心。”

他慢吞吞剥落衣袖,掩了手臂,抬眸一笑:

“沈某与姑娘赔不是。”

一缕夕阳穿过窗帘缝隙,洒在他身上,落在他的眼睛里,将那双眸子照成清亮的琥珀色。

若是不知情的,见了他这副模样,或要称一句彬彬有礼,儒雅君子。

嵇葵宁的面色烧得通红,比此刻天边的火烧云还要红上三分。

彼时在芥子园要说法时,此人桀骜不通情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她从不曾想过这句不是会在今时今日这般情景中如此轻而易举地得到。

结果非但未能纾解心中郁气,反令她满腔怒火更甚从前。

她虽不是那种好胡搅蛮缠、得理不饶人的,却也绝不甘做个任人宰割的受气包。

他不是与她赔不是么,那便让他赔。

嵇葵宁的眼睛转了转,流过一丝缪巧,平抑怒气,勾唇道:

“你原早该与我赔不是,却拖延至今时今日,这也罢了,只又三言两语草草了事,未免太过敷衍,可见是毫无诚意。”

沈未闻言,仍操着一副乐易端方的模样,笑道:

“哦?可姑娘不是沈某,又如何探知沈某心中所想?谁又知不是姑娘原对我有所偏见,故此认定我心有不诚?”

嵇葵宁知他邪门歪理甚多,一贯能说会道,也不与他辩解,只揪问道:

“要想证明你心怀诚意,倒也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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