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四起,天明初晞。
挽毓阁的大门被推开,众人沉默的围簇着一人,踏进了小院。
人群中跑出一个丫鬟进了屋,悄声递着话:“沈太医来了!”
许墨诗的贴身侍女山青随着丫鬟出了殿,迎沈之逸进宫,她点头示意道:“沈太医。”
沈之逸提着衣边,面容严肃:“快让我见见小主。”
山青不言语,挥挥手示意众人离开,引着沈之逸进了寝宫,一旁的丫鬟缓缓关上了门。
几盏笼烛将挽毓阁照出了轮廓,在晨雾蓝里越发孤独。
丫鬟们在寝殿外黑压压跪了一片,悄声言语着。
“小主怀着胎也太遭罪了,这几天吃不下东西,如今又见血了,只怕是……”
“唉,快别说了,小主向皇上瞒着这事,自己一人受苦,她心里不知多苦呢!”
山青的眉毛皱成了八字,眼皮微紧。烛火跳动着,她的心也跟着波澜起伏。
沈之逸的手在许墨诗的手腕上探了又探,却是琢磨着说不出话来。
山青嘴唇微张,复又合上。她冷眼瞧着那太医捋着胡子晃着头,一副不知所以然的模样,心里便是一阵的厌恶。
她终是没沉住气,张口道:“沈太医,我家小主到底怎么样了?何时能醒过来?”
沈之逸咂咂嘴,收回手:“姑娘莫慌,且待老夫用银针探一探。”
门旁的阴影下一直伏首而立的小厮听了这话,立马拎着箱子溜上前来。沈之逸挽了袖子打开沉重的皮箱,掏出一卷布。
绒布缓缓张开,十几根大小、长短不一的银针一同射出精密的光线来。
山青揉着被刺痛的眼睛,心想这银针扎进小主身体里怕是要更痛。
几针下去,沈之逸终于得了结论。他睨着眼问道:“前段日子开给小主的药都吃了吗?”
“吃了,一直吃着。小主这几天晕眩的情况的确减轻了许多。”山青回答。
沈之逸打量着山青,吹了吹胡子:“不应该啊。”
他站起身,山青眼疾手快,将小主的帘子放下。她看到许墨诗锁骨处深深的凹陷,像是个黑洞一般。
山青长叹一声,转身看向沈之逸。后者正背着手打量着寝殿,山青又是一阵烦躁。
“沈太医,可否先开些药,让我家小主醒过来?”
沈之逸道:“药是要开的,可小主需要的那一味药材,整个后宫只有祁贵妃娘娘宫里有。那是当年邻国的贡品,一株成色极好的紫苏。贵妃娘娘盛宠之时,皇上将整株都赏给了她。”
山青一听有药材,像是抓住了希望:“那该如何服用?”
沈之逸“呵呵”笑出了声,语气里藏不住的鄙夷:“姑娘,先将紫苏拿到手再说吧!那可谓是娘娘与皇上的定情之物了,怎会交给你。”
山青气愤,强忍着气道:“沈太医,您应该做的是让小主尽快好起来,而不是在这里对我冷嘲热讽。我家小主与林娘娘不是一般的交情,若是我家小主出了问题,您的主意怕是也要落空。”
沈之逸大笑两声,笑的身上的佛珠都要抖落,他边拍着腿边坐在塌上:“姑娘倒是个实在人!可是你的话却威胁不了我,还是那句话,先拿到紫苏再说,不然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你家小主的命也保不住。”
“是这个吗?”
寝殿大门被推开,一人走路带风,将一个盒子砸进了沈之逸怀里。
沈之逸哎呦两声,定睛一看,悠春正叉着腰的站在他面前。
悠春生气的时候与众人不同,冷冰冰的怒气,只需一眼就将对手打入深渊。
沈之逸抖了两下,将盒子摆正打开来,清凉的气味冲进鼻腔。
盒中是林清渠宣告有孕后,祁景澜送来的那盒贺礼。
六个浑圆的药丸被整整齐齐的装嵌在药盒内,紫色在半明的殿里格外显眼。
悠春道:“祁贵妃娘娘送与我家娘娘的,叫人看过了,说是上好的紫苏。”
沈之逸对悠春有着莫名的惧怕,他向一旁缩了缩,仔细端详了药丸,道:“不错,正是此物。原来贵妃娘娘已经将它做成药丸,这再好不过了。”
山青将悠春拉到一旁,悄声道:“贵妃娘娘送的东西,你就这么拿来,会不会不太好?”
悠春反握住她的手:“放心,我会请示小主的。我家小主与许常在情同姐妹,只是个丹药,自然不在话下。”
看山青还是有些难为情,悠春道:“走吧,该给许常在服药了。”
沈之逸仔细嘱咐了山青,在几人的注目下,山青大气不敢出,将药丸轻放进了许墨诗的嘴里,将她的头微抬,又喂了些水,才让昏迷的人儿将药丸服了下去。
细密的声音在静谧的房间里被无限扩大,沈之逸长吁一口气,道:“可以了,不出一日小主就会醒来。之后每隔一天服用一次这丹药,可保胎像稳固,母体康健。”
山青将许墨诗身上的被子掖好,起身行礼道:“谢过沈太医。”
悠春一同与她行礼,沈之逸将医箱收起,站起来弹弹衣袖:“不必多礼。”
他复又望向悠春:“此刻天未明,老夫就不去给林嫔娘娘请安了,麻烦姑娘转告娘娘,大事必得提上日程,不然你我性命不保。”
悠春点点头:“嗯,小主有分寸,太医静候佳音即刻。”
沈之逸眼睛一抬,狭长的眉眼精光一闪。他眼睛里有种道不明的意味,却只是笑了笑,转身开门离去了。
***
许墨诗过了晌午才清醒过来,山青一边照顾着她,一边派人去通知了悠春。
不一会儿的功夫,悠春急匆匆的进了殿。
她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向许墨诗请安,被山青扶住了。
“小主,这是奴婢做的山药丸子,温和补气的。”
躺在床上的许墨诗面如白纸,张口却依旧是温柔嘶哑的声音,仿佛用着最大的气力才能说出话来。
“多谢悠春姑娘,姐姐那里这么忙,还叫你费心着。”
悠春听她言语,心里发酸,眼泪打转,着实心疼。
她不漏痕迹的抹了一把,上前跪到许墨诗的床前。
“沈姑娘想来看您。”悠春悄声道。
许墨诗胸脯轻微浮动,听了那个名字,她用力睁眼道:“不要,我现在这个样子,会吓着她。”
“你帮我带个话,就说,再等等,别生气。等这孩子生下来,让她第一个抱。”
悠春含泪点头。
许墨诗又道:“姐姐现在如何了?”
悠春一愣。
因为林家的事以及谢锦瑞的失踪,自家小主这几天寝食难安,形容枯槁,整日卧床不出,像是失了魂一般。
悠春怎能告诉身在病中的许墨诗这些?
她堆起笑来,说了些小主孕吐严重,被腹中胎儿闹的厉害这些话来,引得许墨诗一阵发笑。
“看来姐姐肚里的,也是个厉害人物。只是我这个这样不乖,真不知道该如何办了。”
悠春看着许墨诗垂在床边的手臂,干瘦见骨,她接不了许墨诗的话。
山青端来一碗药,跪到悠春身旁。她一手端着碗,一手利索的将许墨诗的被角掖好。
悠春闻着药气,苦的她胃中发酸。
山青舀了一勺药喂到许墨诗嘴边:“小主放心好了,您肚子里的一定是位活泼的皇子,等他长大了,我们带着他,护着他,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我们都会守着您。”
她说着,喂着,许墨诗温顺的咽下一勺勺苦水。
悠春的心无比沉重,这个房间像是封闭的牢笼。一瞬间,这四方的墙壁几乎都要压在她身上。
她匆匆行了礼,找了个由头,退出了寝殿。
一出门,她被这院中的秋意晃了眼睛。
院中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每片叶子都映着阳光,落一片金黄的影。
树下站着一人,倚着树干。
悠春定睛一看,竟是沈祺方。
她走过去,沈祺方站直了身。
悠春知她担忧,也不忍心,避重就轻的拣了好话说与她听。
沈祺方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瞧,不知是不信她,还是因为太过紧张。
视线在悠春身上停滞了许久,终是搁了她,远远的瞧着禁闭的房门。
悠春叹了口气,要拉着她的手回宫里。小主还需要照顾,花间和晚照两个孩子手忙脚乱的。她离开了这么长时间,要抓紧回去了。
没想到力道停在了沈祺方身上,后者死死的站着,不肯动弹。
悠春道:“许小主不愿见你,是不愿你伤心。她说,请你不要着急,也请你第一个抱她的孩子呢。”
沈祺方面色柔和了些,嘴角却仍紧抿着,像个呆树一样。
悠春知劝不动她,干脆放开了手。
“你愿在这里守着就守着吧,我先回去了。”悠春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她背着一树的金黄,穿过枯萎枝蔓缠绕的垂花门,回到了景云宫。
花间拿着扫把正在打扫院落,见了悠春,上前道:“姑姑,小主睡醒了,吩咐了要吃云腿鸡蛋羹,晚照正在小厨房忙活呢。”她说着向悠春身后一瞧,问道:“沈姑娘还不回来吗?”
悠春回头,看垂花门中被夕阳映照的那道清瘦剪影,长长的影子几乎要触着垂花门的边际,说不尽的相思与离愁。
“由她去吧。”
悠春向小厨房走去。
宫中报时的钟声长鸣,余音袅袅,扫把划过地面沙沙声像是钻进了耳里。
泪点随着悠春的脚步进了厨房。
个人有个人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