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陆桓目光一沉，意味深长地看了眼009，压低声线道，“看守兄弟，此事事关人命，还请您不要说笑，前两日我明明看到——”

“看到什么？”

看守长舔了舔下唇，歪起嘴角挑衅道，“我说没有医生，就是没有医生，谁有空跟你在这说笑，嗯？”

“这年头外面都在打仗，医生供不应求，哪有医生来管你们这群人的小病小伤？”

乔陆桓心知看守长是故意刁难他，却一时无计可施。

他抿了抿唇，正欲摆低姿态再求那看守一回，忽听见一道泠冽的声音响起，"如今正值夏季，传染病高发，蚊虫肆虐，若是此人今晚便死了，那倒是一了百了。”

“可他若因伤缠绵病榻，狱中卫生条件又差，此人感染的病菌恐怕会一传十十传百，形成交叉传染——”

“届时疾病肆虐，一发不可收拾，恐怕这不是看守长您能向罗处长交代的事情吧。"

看守长骤然听到这一长串劈头盖脸的教育，先是愣在了原地，而后转身惊奇地看向009——

这是，许聆云在说话？！

"许先……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看守长清了清嗓子，疾步行至009号监视窗前，贼眉鼠眼地凑上去，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许先生，您说的话……是真的？莫不是为了救人，编出来唬我的吧。"

还没等许聆云回复，看守长便变脸似的装出一副穷样，撇着嘴卑微地解释道，"倒不是我小气不肯请医生，只是协管所规矩特殊，别的医生进不来，要请只能请陈医生……”

“可您知道的呀，”他两手一摊，“陈医生可是处长的私人医生，请他来还得报给处长。你说那人……他这至于吗？

"至于。"

许聆云冷着一张脸，一口咬定，"我方才所言句句属实，你若不信，便由得他去。”

“只要你不怕十天半个月后这狱中之人死了一半，你没办法跟罗崇文交代就好。"他冷哼，“我无所谓。”

“这……”

“哦对了，这种病菌既能传染给我们，也能传染给你们，还请看守长千万要当心，省得首当其冲成为第一波枉死鬼，那便不值当了。”

“……”

看守长面色铁青，看了眼许聆云，又回头扫了眼身后的诸多监狱，一咬牙一摆手，"行行行，我去找医生。”

他转身边走边吆喝，“你们！全部都给我进去！别都跟门口杵着，坐到自己的床上！谁要是离开自己的床一步，通通拉出去关禁闭24小时！听明白了吗？”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散去，许聆云也松了一口气。

他再次看向008号狱，乔陆桓正站在门口，透过监视窗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仿佛就等着他抬头看自己。

许聆云冲乔陆桓礼节性点了点头，露出一抹浅笑，乔陆桓也报之以和煦的笑容，随即向后退了半步，隔着门向许聆云微微鞠了一躬。

许聆云微怔，若有所思转身往里走，落座后便急不可耐地拉着孟倾湘分析，"你觉不觉得……乔陆桓这个人，有点奇怪？”

“乔陆桓是谁？刚刚跟看守Battle的那个人？”

孟倾湘受许聆云的启发，方才一直握住许聆云的手放在房门上，门外的声音果然变得清晰又连贯。

他随许聆云返回里间，此刻松了劲躺在沙发上，仰着头回想起方才听到的种种，并未察觉有任何不妥，“你觉得他哪里奇怪，突然主动冒出来救人？”

“不，他并非是「突然」主动，而是一直有一颗救人的心……”许聆云沉吟片刻，笃定道，“谭孝华所说的，策划潜逃行动的工程师，应该就是他了。”

“可令我不解的是……乔陆桓是如何被抓进来的？”

“呃……写了篇文章，说错话了？”

孟倾湘眼珠转了几圈，脑子却没转过来，“你们这的犯人，不都差不多是这个原因么？”

许聆云微一颔首，”虽说有这个可能，但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条分缕析，“方才听看守的话，乔陆桓的本事不小，是堪当军防顾问的工程师，如此人才，两军必然争得不可开交，怎会随随便便地就被罗崇文关了进来？”

又道，“即便是骗，他这样的人不比商人或是独立撰稿人，说出门便出门，他有身份有学识，还有关乎国之重器的机密工作，大半年未归，难道他的亲人朋友及同僚……不着急么？”

“诶，有道理啊！”

孟倾湘听着听着坐直了身板，“而且你们这个时代的工程师，平时工作应该很忙吧，到处坑坑洼洼，拆了建建了炸的，他不管是搞研究还是搞现场，怎么还能抽得出时间写篇文章，骂南京一嘴呢？”

“没错。”许聆云点头赞同，少顷又叹了口气，“不过现在说这些意义不大……我既已决定与他们合作，自当是无条件信任他，拼尽全力去帮忙才是，那些旁枝末节虽令人生疑，却也多思无益。”

“倒是你——”

许聆云突然抬头看向孟倾湘，嘴角挂上一抹促狭的笑容，“你为何总能给我惊喜？”

“我？”孟倾湘一愣，“我，怎么了？”

“你方才你让我说的那些……什么病菌，什么交叉感染，这些……都是真的吗？”

“真的啊，骗你干啥？”孟倾湘羞赧地挠挠头，“十之八九是真的吧～其实我也记不清了，细菌感染大概就是那么回事，就算不是真的，只要起作用不就行了？你看那看守被你吓得，还不是屁颠屁颠跑去找医生了～”

“是。此事要记你一大功劳。”

许聆云笑语嫣然，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欣赏，”不过你也太冒险了，你说得如此艰深，叫我囫囵吞枣似的，你就这么信任我能将你的话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

"信呐，为什么不信？拜托，你可是许聆云！”孟倾湘莫名一脸骄傲，“四书五经都不在话下，这几句话能难倒你？”

“况且，人命关天，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是不会允许背错的。”

孟倾湘知道自己在冒险，但看见许聆云想帮又不想用自己的“情面”去求看守时那副委屈的模样，他便决心要为许聆云找一个最合适的台阶。

许聆云听他油嘴滑舌，不禁笑眯了眼，还未言自谦之辞便听得孟倾湘道，“就算背错了，我也能给你圆回来。”

“有我在，你怕什么～”

心跳骤然失序，那种无法自控的感觉又涌上心头。

许聆云怔愣着偏过头，落力压制那无从追溯的冲动，红着脸很轻地对空气说了句，“有你在，我一直很安心。”

“嗯？你说什么？”

孟倾湘没听清许聆云的喃喃自语，却听到门外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脚步声和交谈声。

是那看守带着人回来了。

-

长廊中，一名身着白大褂的男子拎着医药箱，长腿健步如飞，正在看守长的引导下往地牢深处走去。

他身后跟着一群警卫，如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尽显阿谀谄媚之色。

"还好您今晚在这，不然这人估计活不长了，啧啧，他也算是祖上积德，命不该绝啊～”

看守长弓着腰走在前方，笑得连眼角的褶子都出来了，小心翼翼地恭维着，却不见那白大褂听了有多么舒心，他扶了扶金丝眼镜，敷衍笑道，“举手之劳，看守大哥带路即可。”

“诶，诶，好，这边请~”

二人的说话声自然而然地传到了许聆云处，他远远地听着，只觉那人走路的节奏不似陈医生，便留心多听了两耳，却在听见那人的声音后彻底止了笑意。

孟倾湘探头探脑却看不到人，一回头看着许聆云的气压瞬间低了下去，顿感不妙。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怎么突然……就不开心了？”

许聆云眼中露出一丝惶然，怔怔地抬起头，眼神却找不到焦点。

他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魂魄般愣在当场，任孟倾湘怎么叫都没有回应，将孟倾湘吓得“嗖”地一下站了起来。

他疾行数步站定在许聆云跟前，蹲下身忧心忡忡地打量着他，“聆云，你别吓我啊……你受什么刺激了？是说不出话了吗？要不要顺路让医生过来看看？”

许聆云眼神呆滞地盯着孟倾湘，神志慢慢回笼，一腔委屈翻上心头，未言一字眼眶便先红了一圈。

“卧槽，你……你怎么哭了……”

孟倾湘起初只是担忧，现在便是有些手足无措了，他动了动手指，忍不住抬手抚向许聆云的眼角，抹去了将落未落之泪。

许聆云红着眼，一动不动地感受着孟倾湘指尖的温暖，泪意不减反增，一双蓄满泪水的桃花眼显得更加楚楚可怜，孟倾湘注视着强忍泪意的许聆云，叹了口气，凑近身拍了拍他的后背。

“……你要是真的难受，就哭出来吧，”他温声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哭，但是如果不是很疼，以你的性格，应该是到死也不会落一滴泪的。”

很疼么，许聆云想，或者是吧。

上千个日夜的思念，积聚成一条如何也看不到头的忘川，他曾以为那人埋骨他乡，却在数年间一遍又一遍地燃起希望，而后深深的失望。

许聆云突然推开孟倾湘，起身奔向大门，在监视窗前站定。

守在007外的是一群素未谋面的警卫 ，许聆云用最后的理智抑制住即将要爆发的情感，压低声音冲警卫说，“这位大哥，能否请看守长过来一趟，我有要事。”

警卫队都是罗崇文的亲兵，即便不在协管所常驻，也大致知道许聆云这号人物。

领头的队长点了点头，将看守长喊了出来，看守长不明所以地走到009跟前，细声问，“许先生找我？”

“方才来的那位医生，仿佛不是陈医生。”

许聆云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淡，只有站在身后的孟倾湘知道这句话的背后，隐藏了多少汹涌澎湃的情感。

“啊，对，那是徐教授。”

看守长似乎被教育过，说了个称谓便点到为止，他看着许聆云青白不定的脸色，犹豫着问道，“许先生是不舒服？脸色怎么这么差？”

许聆云犹豫片刻，点点头，“我的手好似更痛了，午后陈医生给我上的药不太管用，若那位许……徐教授忙完了，能否请他过来医治一二。”

“这个嘛——”

看守长面露难色，他私自请「上面」的人下来，已经是违反了规定。

他现在一心只求007那边赶紧结束，好让他把人全须全尾地送回去，没想到半路又杀出来一个许聆云。

许聆云虽然人不老实，但现下的脸色确实不好，看着就像是随时要晕过去了似的，如果这尊神真有什么差池，自己怕是也吃不了兜着走。

要不要答应他呢……

僵持间，许聆云平静地将手上的纱布一圈一圈解开，举到与监视窗等高的位置，看守长一瞥伤势，心下一惊，那原已由紫变红的肿胀如今再度掺上了一些青黑色，甚至手心也出现了开裂的迹象，血正从一个长扁型的伤口汨汨向外流。

看守长心惊肉跳地指着那只伤手，嘴上“这这这”了半天都没说出一句囫囵话，最后脚一跺心一横，转头便奔入007号房搬救兵。

见看守长离开，许聆云浑身一松，额角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缓缓将手放下来，却在半空中被孟倾湘截了胡——孟倾湘面带愠色，用虎口紧紧扣住许聆云的手腕，恨不得要将这个没心没肝的人锁在自己身边。

“谁允许你这么伤害自己的？空间重合是让你这么玩的吗？”

他想骂脏话又舍不得骂，双眸似要喷出火来，“手机从肉里长出来，呵……要是控制不好时间，你的手分分钟要截肢！你是不要手了还是不想活了！”

“许聆云，就算这个医生是许聆风，他也早就不是以前的那个兄长了，你给我醒醒！他不值得你这么伤害自己！”

话音刚落，007号便走出了一个人，那人身量修长，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白大褂就像是长在他身上一般，与他的气质浑然天成。

他抬头看向看守长说的009号，与监视窗后许聆云那双眸子将将对上，一瞬间空气中无形的火花四溅，白大褂脚步一顿，微妙地停滞在原地。

二人相望的目光仿佛跨越山川湖海，久远而熟悉，平静却暗起翻涌。

兄长，别来无恙。

许聆云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