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个犯人???"
孟倾湘安了弹簧般跳起来,惊讶道,"就这?这么小一个房子,一层楼能挤下100个人?"
许聆云仰视着孟倾湘,眸中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我若说它本可收监150人,是罗崇文将此处密密麻麻的铁架床全部撤走,才为我空置出一个房间……你会更惊讶吗?"
孟倾湘怔忡地抬起眼,又重新审视了一遍这个房间,他原以为一个房间40平已经十分可观,但许聆云告诉他,这是个曾经收容过50人的“鸽子笼”,平均每人的生存空间不足一平……
他毛骨悚然,又抑制不住地感到心悸,喃喃自语道,“我看电视剧里,他们将人关进监狱时,每个牢房还挺大的啊……”
许聆云没有听到孟倾湘的私语,他兀自沉默了一会儿,在午后的蝉鸣中扯开了另一个话题,“你想不想听听……我当初是怎么被骗进来的?”
“当然。”孟倾湘重新坐下,诚恳的眼神中充满了善意,“你有什么想说的想吐槽的,都能告诉我。”
许聆云嘴角微勾,沉顿片刻才开了口:“被收押在湘西协管司地牢中的人,其实都是一些在公开言论上对南京方面不恭的时评家或文学家。”
“我父亲与小叔,自小在侵略者的铁蹄下长大,幸得祖辈庇佑,保存了一份家业;后来小叔留洋归来,对国内政局颇有感悟,便创办了新沪日报,不偏不倚持中立立场,只报导真实的民生,针砭时弊。”
“我受小叔的影响颇深,近两年来也开始撰写一些时评文章,发表在新沪日报上,署名便是我的字——儒寅。”
儒寅,孟倾湘不动声色地念了一遍,像一道历史的车轮从舌尖滚过,载满了人文气息的厚重感。
“为了写出更真实的时局与民生,我曾以许家二少爷的身份,出席过大大小小的记者会,饭局,甚至是首都政要和商贾们齐聚一堂的招商舞会。”
“在那里,我第一次遇到了罗崇文。”
许聆云说到那人的名字时,眼神中闪过一抹厌恶,又迅即恢复冷静。
“我原先并未注意到他,只当他是个普通的官员,还曾与他同坐一席,没曾想自那刻起他便盯上了我,席间还主动靠近,邀我跳舞。”
许聆云只觉可笑,“我问他为何邀请我,两个男人如何能跳交谊舞?”
“他似是恍然醒悟般说了句抱歉,又请我喝了一杯酒,与我交谈了一阵……随后我才得知他官职不小,工作应当与密谏局相关。”
“意识到他是撷取素材不可多得的一位采访对象后,我便主动打开话匣子,力求从他口中获取第一手材料……但或许是我的目的性过于明显,又或许此人心思缜密城府太深,后面无论我再怎么旁敲侧击,他都守口如瓶,不愿深谈,反而是叫他套取了一些与我相关的信息,于是我草草结束对话后,便离席了。”
言及此处,许聆云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激动,他深吸一口气,竭力压制住内心的羞愤,艰难说道,“原以为那便是我二人唯一的交集了,却不曾想那小人居然……居然垂涎于我……”
“他暗中调查了我的身份,不仅对我的家世了如指掌,还知道我便是那新沪日报上的「儒寅」,从而推断出我参加舞会的真正目的。”
“他本可将此事揭过,只当没见过我这么个人,”许聆云抬眼看向孟倾湘,满脸嫌恶道,“可他不甘心,不愿就这么白白放过我!”
“他既想要我这个人,又担心正常的交往下,我激进的言行一旦被人发现……会影响他的仕途,于是起了歹心,将我骗至此处囚禁起来……”
“如此,再无人挡他升官发财之道,也能全了他那颗龌龊肮脏的色心。”
孟倾湘被许聆云的经历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南京方面后期藏污纳垢,却没想到他们的高官竟无耻到这种地步,恨不得当街强抢民男。
在姓罗的心里,许聆云根本没有半分选择权,喜欢也好嫌恶也罢他都不在乎,许聆云仿佛只是个美丽但带着缺陷的物件,他据为己有,便可将那缺陷抹除,顺理成章。
“怎么做到的?”孟倾湘哑着嗓子问,“你不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吗?他怎么……”
“他买通我的好友,交给我一封信。”
许聆云想起那人奸狡的手段,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信中他谎称自己与小叔是旧识,在报纸上读过我的文章,对我很是欣赏,想约我到湖南来交流一番,最好可以小住一段时间。信封里还夹着一本笔记,里面全是剪报和他手写的批注,读起来言辞切切……”
许聆云说着,痛苦地闭上双眼,仿佛不愿再回忆自己的天真与愚昧。
“我感逢知己,又对小叔旧识的身份毫不设防,买了车票便过来了……那段时间,父亲和小叔恰好在外奔波,我只来得及留下一封信,告知他们不必担忧,其余细枝末节一并略过,也因此造成了如今的无人问津……”
孟倾湘听得满眼都是心疼,恨不得空降到那场舞会上,给那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罗崇文梆梆来上两拳。
“那……后来呢?”孟倾湘小心翼翼发问。
“后来……便来到了此处,他露出了豺狼的真面目,道出了自己那些龌龊的想法,我笑他痴人说梦,他便拿新沪日报上的一些过激言论要挟于我,还大言不惭地说……他这样,是为了保护我……”
许聆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凄然冷笑,“他说我若如此倔强不肯回头,就凭这些文字,便是在这牢里蹲上一辈子甚至吃枪子,也不算师出无名……”
孟倾湘心里五味杂陈,他攥紧了拳头,接着许聆云的后半句道,“但你还是不肯跟他,于是他就把你和这些时评人关在一起,让你时不时观察他们的遭遇,兔死狐悲,他料定你早晚会撑不住。”
许聆云抿了抿唇,默认了孟倾湘的猜测。
“……我原以为,那些时评家是被公开抓捕的,还在狱中怒斥南京方面独断专行,连民生民怨也半分都听不得了。“许聆云幽幽道,“但后来推己及人,我猜想……他们或许也是被罗崇文诓过来关着,家人不知他们的去处,便无处可闹,只道是出远门了,或是被战事卷入,莫名其妙地失了踪影。”
许聆云深深地吸了口气,“毕竟在这个年代,一个人的生命如同蝼蚁般轻贱,是可以轻易被抹杀的。”
孟倾湘被罗崇文的手段恶心得头皮发麻,又苦于想不出救人的好法子,他见许聆云没有再往下说的意思,面如土色地走到餐桌前倒了杯水,想端过去给许聆云,又突然想起他喝不到,于是更加烦躁,只得一口将水闷了。
空杯子搁到桌面,孟倾湘的手背碰到了他套圈的「战利品」——那个白白净净的瓷瓶,他心念一动,烦躁突然消散了些。
我不能自乱阵脚,孟倾湘想。
我是来帮许聆云的,如果想不出点子还乱发脾气,就没必要搁这给人添堵了。
还是得先让他放宽心才是,孟倾湘打定主意。
孟倾湘兀自站在桌前定了定神,转过身时便已换上一张略显勉强的笑脸,他盯着许聆云落寞的背影叹了口气,轻声安慰道,“聆云,别着急,咱们慢慢想办法,一定有机会逃出去的……”
他端起手中的瓷瓶,企图分散许聆云的注意力,“你快看这个,这是我刚刚套圈套中的奖品,说是民国时期一个什么艺术家的大作,正好你在,你来帮我掌掌眼?”
许聆云情绪还有些许低落,但孟倾湘的安慰像是有某种魔力,能让他暂且挥去那些惆怅,他微微转身看了那瓷瓶一眼,嘴边漾起一抹牵强的笑,“确实好看。此物甚是眼熟,像是景德镇汪大师绘制的粉彩雪景梅瓶,但我看不太清,能否劳烦你递近一些?我好细细观赏一番。”
“哦,好!”
孟倾湘见许聆云笑了,心下一松,颠颠儿地将瓷瓶送到了许聆云跟前,许聆云抓不到摸不着,只能就着孟倾湘的手转动瓶身来品鉴。
距离一下拉得近了,孟倾湘手腕转着,思绪却有些放空,他眼神落在许聆云的头顶,意外发现许聆云有两个发旋,将他那一头细密的黑发恰到好处地分了界限,微长的刘海随着许聆云低头的动作从耳后散落,虚掩着许聆云饱满的额头,底下影影绰绰地透出一个小而翘的鼻尖来。
心跳在不经意间加速,孟倾湘艰难地移走自己的目光,内心感叹道:美人不愧是美人啊,连发旋儿都是美的。
“咦?这个瓷瓶……”
许聆云眉心一蹙,手忍不住抚摸上去,却如同影子般从瓶身穿了出来。
“嗯?怎么了?”孟倾湘回过神,“你要摸什么,我帮你摸?”
许聆云收回手,不自在地捏了捏,带着些许困惑摇头道,“不必,我只是确认一下。”
“确认什么?”孟倾湘心生好奇,突然冲许聆云猛地瞪大了双眼,“我草?这玩意该不会是真迹吧……”
还不等许聆云回应,孟倾湘自顾自激动了起来,“兄弟你别开玩笑啊,这是我花五十块钱套圈套来的,你要说这是真的,我立马拿出去卖掉,从此直接步入退休生活,安享晚年,就不去那劳什子娱乐圈里蹚浑水了。”
“不,你别急,它确实……是个赝品。”
许聆云按住了孟倾湘的手臂,被他的反应逗得眉眼弯弯,他虽不知套圈是什么,但从孟倾湘的描述中推断,这不过是那个时代的一种娱乐罢了,五十圆看似不少,但看孟倾湘毫不在意的样子,便知道这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更遑论能买到汪大师的真迹。
孟倾湘听到”赝品“俩字后,精神一下懈了下来,也被自己逗乐了,“我还以为我的白日梦成真了呢,嗨……那你刚刚是要确认什么,既然看出来是赝品,难道赝品还能分出个三六九等么?”
“一般的赝品确实没有收藏的价值,但这个赝品却有两处让我不解。”
许聆云指着瓶子,缓声道,“其一,此赝品的锻造工艺与真迹相似,瓶身色泽久远,但画工略显粗糙,说明它的年份与真迹相距不远,极有可能还是民国时期的产物,而非后世仿造之物。”
“其二,它仿的不是一般的梅瓶,而是……”许聆云一顿,抬眼道,“是我房中的。”
孟倾湘正听得起劲,反应过来后再次瞪圆了双眼,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看了眼手中的梅瓶,又看了眼许聆云平静的脸,来回切换后结结巴巴地发问,“你你你怎么确定它就是……”
“看这里。”许聆云一哂,葱根似的食指指向瓷瓶上的画,“茫茫的雪山之巅,是否隐约映着半个月亮?”
孟倾湘赶紧细细察看起手中的瓶子,在雪山的近峰处果然找到了一个隐隐约约的轮廓,看形状似是被遮挡了一半的圆月。
“对对对,是有个月亮!”
许聆云笑意更甚,收回自己的手指捋了捋衣袖,胸有成竹道,“此梅瓶乃我父亲在我出生之日,寻得汪大师定制的满月礼。汪大师的雪景图本无月,是我生辰那日恰逢中秋,月色极好,父亲便恳请汪大师为雪景图绘出一轮圆月当空,且大小、方位均由我父亲给出明确的参照,正是那八月十五之日,寅时的月亮。”
“此瓶此景,世上只有一个,如今便摆在我房中东南角的雕花木几上,我曾日日为它擦拭,不曾有半分落灰。”许聆云摘下眼镜,用衣襟的一角擦了擦镜片,露出怀念的神色,“你说……我如何能不认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