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令人窒息的场景仿佛走马灯一般涌入闻筝的脑海,画面定格在寂城的城门。
城门两侧,矗立着两尊巨大的穷奇神塑,铜铸的身躯泛着冷硬的光泽,高耸巍峨,城门下,白衣白裙的女子领了一个小少年。
女子青丝被一只鸢尾花簪子松松挽起,靡颜腻理,纤腰素裹难掩其风姿袅娜,身旁小少年与她容貌相似,怀中抱了一个小行囊。
“既然夫君他厌恶你这张脸,我便不能留你给他添麻烦,所以,渊儿拜托你了,离开这里吧。”
花怜月矮下身,视线与小少年齐平,美眸轻眨,语气温柔轻松,像是一位母亲在向孩子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家事。
渊儿迎上她的目光,白皙软糯的皮肤上一道长疤,触目惊心。
“阿娘,我该去哪里?”他语气如常,笑唇拉扯着疤痕,同样也没有流露出即将被抛弃的悲伤。
女人起身摸摸渊儿的脑袋,对于他的问题并不上心:“阿娘也不知道,只要你别出现在我们视线里,就好了。”
“嗯好。”他仰着脑袋,那对水汪汪的黑瞳惹人心疼。
渊儿就这样背起行囊离开了他生长的寂城,小小的身影走在蜿蜒崎岖的山道上。
时值春日,山间桃花灼灼,落英缤纷,映入少年漆黑的瞳眸中,全然没了颜色。
"阿爹有阿娘,阿娘有阿爹,渊儿什么也没有。"他小声嘟囔。
不知走了多久,天边涌起墨色乌云,仿佛黑色潮水翻涌奔腾,慢慢蚕食掉碧空。
豆大的雨点砸落,打在林叶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雨水打湿小少年的脸庞,他揉了揉眼睛,继续闷头在泥泞的山路上行走。
雨势迅猛,转眼间就成了倾盆之势,雨幕笼罩,林中潮气四溢,一片白茫茫。
雨滴如密集的流矢,桃枝在风雨中无助飘摇,逐渐凋零,花落满地,嵌入泥土中,一地狼藉。
渊儿本就单薄的衣衫被雨水浇透,混着泥垢湿哒哒贴在身上。
山中暴雨,路滑难行,看样子,也不知他跌倒了多少次。
小少年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依稀可见皮下细小的青紫血管,他的脸颊开始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持续的失温致使他发起了高热,最终体力不支倒在了泥地里。
怎么办?明知是回忆,亲历一切的闻筝还是觉得揪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恰在此时,远处走来两个身穿修士服的青年,他们手持避水符,看起来干燥舒适。
她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
眼前的画面渐渐淡去,少女睁眼,灰蒙蒙的眸中投射出季行微此刻的状态,黑发浸湿贴在白腻的皮肤上,水珠晶莹自那极具诱惑性的眉眼滑落,丹唇润红,落入散乱的衣领,出水赤莲,美得令人惊心动魄。
"如何,我的记忆有趣吗?"他音色泠泠,染上几分湿意。
有些回忆是治愈而有些回忆却是万恶之源。
大魔头行事顽劣乖谬,喜杀人消遣,身上还总给她一种寂寥凌虐的易碎感,原因找到了。
成长在那样窒息的环境,闻筝觉得季行微疯得合理。
"和我想的一样,你家富丽堂皇,家里人对你也是……百依百顺。
"道出实情也许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所以她选择撒个小谎。
"是吗?"那人容色妖异,勾唇浅笑,鸦羽似的长□□浮在水中,点缀丹紫小花,好似勾魂摄魄的水妖。
明明说帮自己找回记忆,现在却又在骗他了。
"当然了。"少女心虚地避开对方的视线,双手扒在岸边,撑起身体,绯红的衣衫带起连成线的水珠。
她转过身,跪在青石台,俯身朝水池中人道:"快些出来吧,起风后要着凉了。
"一会儿,你想起些什么,估计又要发疯了。
少女鬓边的碎发已经完全浸湿,黏成一缕,跳珠入水,漾起一片涟漪。
季行微顺着那一圈圈水波纹翻身上岸。
闻筝拧干罗裙上的水,清凌凌的眼睛透出几分认真,试探性开口道:"季行微,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他扬了扬眉,示意她说下去。
"你的笑是发自内心的笑吗?"少女问。
"你是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容我想想。"季行微低眉,唇角微微抽动。
笑于他而言不过是一种表情,一贯如此,何须什么发自内心。
不等他回答,闻筝直言:"你是在伪笑。
"那人目光落在少女的眉心,扫过她湿漉漉的眉睫,轻笑一声:"伪笑?你怎断定我不是发自内心在笑?"
"你知道真笑和伪笑的区别吗?"
"哦?"
闻筝起身在烈日下踱步,祛除身上的水汽,裙角鞋底沾满了丹紫色的花瓣:"我来告诉你,所谓笑逐颜开,真笑是从唇角舒展至眼轮的,就好像这水滴落入池中,荡开圈圈波纹,而假笑是眼与唇同时在笑,如同铺开的锦上花,完美却缺乏生气。"
"你说得倒是有理。"季行微衔着一贯的笑,指尖轻点,催动灵力蒸干自己衣衫。
真假与否,他不在意。
面对外界的喧阗纷乱,他感受不到情绪,也没人教过他如何应对,幼时母亲逼他练习的那一套铭肌镂骨,干脆就这么一直笑着。
"你不需要伪笑去迎合别人。"少女转身,目光锁定在那人身上。
笑响自他胸腔溢出,肩膀颤动,随着他的动作,满头发扣金芒晃眼:"你觉得我会迎合别人?"
在季行微的回忆中,他被迫接受母亲残忍的驯化,用近乎自虐的行为满足施暴者,长此以往,产生一种病态的情感表达,习非成是,因此无论何种心境,他总是习惯以伪笑示人。
季行微眉眼随他母亲,一颦一笑皆出自她的调教,即便无心,行为上也总给人促狭逢迎之感。
"你会!你还会伤害自己。"她语气轻柔,神色肃然。
闻言,他停下笑,靠在青石旁,抬手捏住少女耳边垂坠的一枚铜钱摩挲把玩:"你所谓的伤害,或许对我而言是一种愉悦的、一种享受。"
那人态度玩忽作弄,闻筝有一股冲动,非要把这长歪了的树苗掰正不可。
她按住季行微的手腕,专挑了小臂内侧皮肤细嫩之处,一口咬了下去,力道毫不收敛,比自己被蛛王控制那次咬得还重。
少女抬眉,完全没有调情的兴味,眼神挑衅,等待他的反击。
等了半天,对方依旧纹丝不动,甚至还把宽大的衣袖卷起,欣赏鲜红的血液顺着自己手肘流下,滴落在青石上。
"这样不对。"闻筝松口,用衣袖擦掉唇瓣沾染的血迹。
"你可以咬得更重些。"他尾音上扬,轻抚那排整齐的牙印,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细细回味。
季行微发自内心地感到愉悦,笑颜显现出几分真切。
"大错特错!你应该推开我!"少女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他放下玄色衣袖,将刚刚经历的感觉珍藏起来,笑眼眨动:"我为何要推开你,你这样做我很开心啊。
"这一刻笑容,季行微与他少时的模样重合,有种未被污浊的纯然,浑不觉自己曾被至亲之人残忍磋磨。
倘若得知真相,他大概会碎掉吧。
想到这里,她胸口有些闷闷的。
"因为我在伤害你,而你正在纵容我对你的恶行。"闻筝平复下心情,将最简单的道理讲给那人听。
"你能伤害到我?"季行微语气透出几分揶揄。
闻筝说得对,他一直在纵容她,然而游戏玩得久了,她似乎有些得意忘形了,竟开始试图左右自己想法了。
两人完全不在同一频道,少女一时有些无力。
季行微这种痛感与快感错位的状态,也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自己还是得慢慢渗透。
她叹了口气,掀起那人的衣袖,将药粉撒上去:"我当然做不到,我的意思是,你其实根本不懂什么是快乐。"
这话让季行微心底升起一股烦躁,他堪称完美的笑容里也产生了一丝瑕疵。
感受不到情绪波动的人怎会理解所谓的快乐?与其说他是在追求快乐,倒不如说是在寻求刺激。
"那好啊,你来告诉何为真正的快乐。"季行微压下心头的不耐,眼帘垂下,盯着给自己认真上药的少女。
那人笑容温和,濯濯如春月柳,诱人放下心防。
以为他听进去的闻筝瞬间受到鼓舞,开始画大饼:"这个嘛,快乐岂能口耳相传,况且我说过,这世间的乐事不止一种,不过你放心,日后我自会教你。"
此人也不是天生的坏种,自己说的话也有在听,她们貌似可以和谐共处。
如果说,先前都是为了活命在同他虚与委蛇,这回溯池游了一圈,闻筝难得表露出真心实意。
少女杏眸明澈,同他一起靠在青石上晒太阳。
她又在故作神秘?真是越来越无趣了。
期待落空,季行微刚刚压下的那股烦闷再次升起。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些什么。
被撕咬的快意渐渐褪去,不够,他还是不能满足。
那人手掌抚上腰间的剑柄,指腹轻轻刮弄上面的花纹。
好烦,杀了吧,杀了她就不会再有那种怪异的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