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瑟瑟,凌初一觉得有些冷。
早知道不靠车上了。
对面蒋御楠只穿了校服衬衫,外套都没穿,秋风刮过时面不改色,眉毛都没皱一下。
凌初一努力装作面无表情,听她继续说。
……好冷。
“这个问题我追问了你两年,你非要回避,跟我装聋作哑。”她接着说下去,脸上没什么表情,其实她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和表情。她感觉自己好像在自欺,又有种被耍后报复回去的快感,还混杂着奇怪的放松和释然。
“现在算了。”
蒋御楠站得笔直,因为距离够远,所以她可以坦然平视凌初一。
“高一,你一眼就认出我是蒋氏的……”蒋御楠勾了勾唇,笑得有些讽刺,停了两秒才继续道,“蒋御楠。”
自己念自己名字有种奇怪的陌生感,蒋御楠表情变得有些僵硬,她一边回忆一边说:“你当时的表情那么奇怪,奇怪到……”
就好像是认识了我很久很久一样。
就好像我做错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岂止是奇怪,凌初一当时的表情既震惊又慌乱,即使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让她觉得莫名其妙。
就是这点莫名其妙,吸引着十六岁心高气傲的蒋御楠。
十六岁,那可不是什么她喜欢回忆的过去。
尖叫,崩溃,剧烈的争吵,满地被砸碎的餐具,脸上消不去的掌印,鲜血盖住的眼睛,长达一个暑假的软禁,她第一次拒绝妥协,只剩最后一口气被送进医院的时候终于如愿以偿。
为了可以“随便”选择一所高中。
于是她挣着这么一口气非要裹进这场千万人的竞争里,她安心当了十多年大小姐,当曾经的捷径变成阻碍后每一步都走得辛苦,学到崩溃的时候都是泪流满面的感激。
就好像以此为起点,拥有了选择未来的可能。
十八岁成人礼,终于可以接受她的父母并不爱她。
给过的爱不知道为什么慢慢都变成了恨。
接受这一点也没那么难。
蒋御楠没做错什么。
……蒋御楠怎么可能会错啊。
她没继续说下去,越想越觉得滑稽,甚至有些荒谬,于是她笑出了声,抓起凌初一的手扣进自己手上的重量:“托我爸妈的福,我还算有名。更何况你来自南嘉。”
“所以,也没那么难解释了。”
蒋御楠说完,转身就走。
然后不出意外地被叫住。
“蒋御楠。”凌初一的声音里都是无奈,人都要被她气笑了,“哪有你这么做人的?朋友还做不做了?”
蒋御楠没回头,声音果断干脆:“随便你。”
郑庭酒正好听到了最后两个字,顺着声音看过去,只看到一个背影。
阴郁的天色中,随着女孩的奔跑,高高扎起的马尾轻轻摆动。
漂亮活泼。
雨又下起来了。
郑庭酒没再多想,把手里的东西往后座一放,绕到凌初一旁边:“下雨了,上车……刚才也下雨了?”
郑庭酒出现得太快,凌初一还没来得及整理好情绪,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烦躁,又在听到郑庭酒声音的一瞬间变成惊愕。
察觉到凌初一情绪的波动,郑庭酒朝他露出一个安慰的笑,语气柔和:“听话,先上车。”他安抚性地拍拍凌初一的后背,确认一手潮湿后动作迅速拉开车门把人塞了进去,“外套脱了换我的。”
凌初一眨眨眼,低头。
怀里是郑庭酒顺势放在他身上的眼镜盒,他记得这副眼镜,黑边粗圆框,戴起来很像个傻子,他试了一次后再没戴过。
这么会挑?
凌初一安静两秒,傻笑起来。
“笑什么?”
“这眼镜不好看。”凌初一还是笑,接过郑庭酒递过来的衣服,上面还留有余温,衣服下面的手蓦地攥紧,但还是语气轻松,“郑庭酒,你一直在给我一种好像我们还是小时候的感觉。”他想去看郑庭酒的眼睛,后者却正好偏头去看后视镜,然后启动汽车,打开空调。
于是他耐心等了两秒。
等郑庭酒转过头来看他,他才直视着对方的眼睛继续说:“你是故意的吗?”
“不全是。”郑庭酒坦然开口,朝他微微一笑,从容接道,“如果是小时候的话,那我会亲自给你穿上衣服。需要吗?”
“……不用。”
湿了个后背的外套被扔到后面,带着郑庭酒体温的衣服从前至后温暖地罩住窝在副驾驶上的人,因为冷,凌初一坐得明显没有刚才来的时候那么放松,他缓慢地抽出被坐在身下的手机,骤然亮起的光照亮他的脸。
他戴了那副眼镜。
“不丑。”
但郑庭酒看见的第一秒还是笑了。
不丑,就是看上去感觉很好骗。
凌初一睨他一眼:“不丑还笑。”
没等郑庭酒回答,凌初一就继续说:“你给我打电话干什么?刚才手机在车上,静音没听到。”
“问你眼镜放在哪儿,后面我自己找到了。后座还有,我拿了三副。”
“……你故意把这副放我身上的?”
郑庭酒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凌初一:“……”
有够幼稚的。
他还想再吐槽一句,就听见郑庭酒略带好奇地问他:“你会弹吉他?”
“不会。”凌初一顿了两秒,反应过来,“……你开衣柜干什么?”
太敏锐了。
郑庭酒面上不显:“衣柜门没关,一进房间就看到了。”
本来还担心凌初一多问,结果对方看上去很惊讶,注意力跑偏:“衣柜门没关?”
两种可能,要么是他压根没关;要么就是江修自己手欠开的衣柜,并且还忘了关。
无论是哪一种,江修把作业给他带回来的时候肯定都看到了……
为他而藏的吉他。
“江修会弹。”凌初一解释道,“那是送给他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再一低头看到随手放在一边的被退回来的礼物……
凌初一:“……”
今天和生日礼物犯冲?
“本来算好时间的,结果提前做好送来了。”凌初一接受现实,语气平静,“那货天天往这儿跑,只好藏衣柜里。”
郑庭酒默不作声。
后半句听着略显刺耳。
“你打开看了吗?”
“没有。”
“那可惜了,我亲自选材,连纹样设计图纸都是我亲手画的。”他停了两秒,面无表情强调道,“好看死了。”
“其实我一直想在家里放个用来显摆的乐器,好看。但是我一直没学会什么,放着感觉挺奇怪的。”
郑庭酒听着凌初一絮絮叨叨,不知道打开了什么开关,这人废话好多,几乎听不出什么重点,但他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只好耐心听着,尽可能搜刮语气词来应和对方。
下车准备去吃饭的时候凌初一突然转头看他,问他怎么不问刚才的同学和他说了什么。
郑庭酒诧异地“啊”了一声,然后笑了。
他伸出一只手按住对方的后颈,用了点力压着人往前走,笑道:“你没给我说话的机会。”
郑庭酒的声音不急不缓:“我本来就没想问,你紧张什么?”
紧张到在车上表演了一段单口相声。
凌初一哑然失笑。
……
便利店。
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阮绿正从后院拖出老旧的自行车,穿过狭窄的店面推出门外。
她支好自行车的脚撑,瞥了一眼来电显示,然后又把手机放了回去,摸出钥匙准备锁门。
铃声还在响着,阮绿置若罔闻。
便利店沉重的卷帘门“嘭”地一声落下,阮绿上前一步用力踩住防止门回弹,然后弯下腰锁门,铃声还在锲而不舍地响着,不知道是第几个电话了。
响得人心烦意乱。
她看了一眼时间,长长叹了一口气,倚靠在门口的路灯杆子上,接通了电话。
路灯杆上一片潮湿,水汽顺着薄薄一件单衣透进主人的后背,阮绿“啧”了一声,眉眼染上一丝不耐。
依旧是蒙蒙细雨,没有大到需要打伞的程度,但很轻易就能染湿行人,阮绿仰着头,路灯暗黄的灯光照出细雨的轮廓。
有种迷离的不真实感。
她的声音很轻,很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温柔。
“赵老师。”
电话突然被接起来了,来电的人很是意外,意外到一贯和缓的语气明显上扬:“阮绿?!”
“嗯。”
赵信平静下来,立马继续说下去,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紧张,生怕她下一秒就挂电话。
阮绿听见他说“今天已经22号了”。
哦。
22号。
……22号了吗?
“我联系了画室的老师,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们说以你的天赋,完全来得及,之前老师们为你争取的免费培训的机会仍然作数,你回去……”
后面赵信说了什么,阮绿一个字都没注意听。
她只是突然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妈妈也是这么和她说的。
“绿绿,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你相信妈妈对不对?别害怕,你回画室去,你们杨老师和我说了,你最近两次作业都没交,她很担心你。”
撒谎,杨老师明明和她说没关系,不急这两天,考前心态也很重要。
妈妈,怎么不直接说你很担心我呢?
你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都在抖啊。
我也很……
“怎么样,阮绿?阮绿!”
骤然提高的呼唤声把沉在回忆中的人唤回现实,阮绿的声音比刚才更轻了:“谢谢老师。”
两边都沉默下来。
她不知道这个“免费”的名额背后两位老师各自分担了多少。
哪有那么多免费的好事等着她?
可能之前还是有的吧,学校主动联系她希望她回去复读,为她免去了复读的学费,把她安排到小柏的文(1)班,是当时高二年级最好的文科班了。
哦,现在已经是高三文(1)班了。
她不知道她的书是什么时候被从文(1)班搬到文(5)班的,只知道赵信给她打电话通知她他是自己的新班主任的时候,学校就已经准备放弃她了。
赵信重新开口,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耐心:“明天回一趟学校吧,我们再商量一下。”
赵信的声音总是这么温柔,好像能包容所有。
阮绿并不熟悉这位老师,也不理解。
乔东隅每次提起赵信,都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爱多管闲事的人。
阮绿轻笑一声。
确实是。
亲自给她打电话,被自己冷冰冰的一句“我不学了”拒绝后,“爱管闲事”的老师又亲自上门,站在锈迹斑斑的卷帘门前一直等。
等到她从外面回来,看着这个陌生人朝她微笑,只觉得莫名其妙。
“阮绿是吧,我叫赵信,是你的新班主任。老师诚恳地请求你,回来上课。”
那一次面对面交谈,她总算想起第一次打电话的时候为什么会觉得这个声音有点耳熟。
去年八月份高三开学,给他们年级做动员演讲的就是赵信老师。
没有激情澎湃的鼓舞和千篇一律的宣誓,只有温柔的劝诫和耐心的嘱托。
当时她还在画室集训,被赵信的人格魅力折服的同桌给她发了演讲录音,女孩子发了一长串表情包,感叹又感叹,说这也太温柔了吧。
阮绿那时候太忙,手机一星期发一次,她还是晚上睡觉的时候听的,没听完就睡着了。
于是她回同桌:是挺温柔,不敢想象他上课的时候得有多催眠。
回忆到这里结束,阮绿轻轻勾起嘴角。路灯上的水正好落下来,打到她脸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流,像晶莹的眼泪。
“柏老师也在吧?老师们,别为我费心思了。”她模仿着赵信的语调,尽量温柔道,“过几天我就回去,退学。”
说完利落挂断电话,骑上自行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