煦风赶到城西时,只捡到了程娇娇留在树林里的一双绣鞋,除此之外再也寻不到任何程娇娇的气息,连合欢大仙庙里也毫无踪迹。
奇怪的正是此处。不仅没有程娇娇的气息,很多人的气息在树林中还存在,可到了庙里却再也寻不到了。
白日里喧闹非常的合欢庙,此刻唯余几声凄厉的鸮叫。撤掉隐去身形的术法,煦风在黑夜里被无限拉高、伸展,手上关节变得粗大,附上了一层细长的白毛,红的滴血的兽瞳注视着沉寂在殿中的合欢大仙塑像。
长袖扬起,顿时尘土大作、地动山摇,惊起林中鸟,合欢大仙庙正殿的屋顶被掀起,端坐正中的神像跌落在地上,身首分离,合欢大仙的脑袋咕噜噜转了几个圈,最后落到了煦风脚下,那张慈悲垂目的女子面孔背后,是张怒目呲牙的男子面孔。
长虫还是这么惹人讨厌。
……
程娇娇再次醒来时,仍是被蒙住双眼、捆住手脚,耳边是阵阵低声呜咽,身上的衣物早已被换成了轻薄的纱衣,躺在阴冷的地面,她只觉刺骨寒冷,浑身止不住的抽搐,不时有水滴落到身上,所过之处一片恶寒。
眼前感觉不到一丝光亮,但能清楚听见脚步声跟水滴落在地面上的回响,山洞?还是地窖?
“仙人!小人为您献上二十名少女,求仙人赐药!”男子颤巍巍的声音被所处的环境放大、回响,传入了每个人耳中。此声一落,程娇娇身旁的呜咽更加强烈,让她碰见一群妖怪还不够,又来了一位仙人?
什么狗屁仙人还要上贡少女,怕也是个妖怪!
“很好,但我们不是说好了?我要的可是五十名少女!”那仙人的声音分不出男女,各种声夹杂的音调听起来格外诡异,尖锐的声音如金石撞击,听得人脑仁疼。
男子哽咽着说:“仙人之命,小人不敢不从,可城中近日少女失踪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而且瑞儿、瑞儿他等不了了!”
少女失踪也与此事有关?程娇娇心底微微颤动,怕是这次在劫难逃了。
那阴阳混杂的声音又响起,“关我何事!你连这点要求都办不到,还妄想仙药!回家给你儿子预备棺材去吧!”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程娇娇从这声音里听出了无数个音调,男女老少、嘈嘈切切,有的欢呼有的哭号,怎么这妖怪如此聒噪,哪像……
呸!
“咚、咚、咚”的几声,伴随着男子卑微乞求的声音,“求求仙人,能否给我半颗灵药,待我回去后,定将其余的少女给您送来。”
而后是一阵窃窃私语,声音太过嘈杂,根本听不真切。
“好,那我就饶你一次,其余少女五日内送来,否则!哈哈哈哈……”
又是一阵狂笑,其音浪震得程娇娇肺腑作痛,五天,怕是等不到人来救,先饿死了。
这次程娇娇却料错了,这妖怪还真将几十位姑娘养了起来,每日有人往她们嘴里灌米汤,连小解都有人带她们去。就这样在黑暗里过了不知几天,按照灌米汤的次数,程娇娇预计也有三天了,早已过了方天成取青稞酒的日子,给方家供酒半年,程娇娇从未晚过一天,只盼着方天成能察觉出什么,替她报官。
口不能言、手不能提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难熬,只因这只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妖怪,话真的太多了。
这妖怪应是连带着有一个族群,与程娇娇从柳州众妖身上了解到的境况大致相符,其族中小妖法力并不怎么样,有些甚至不能言语,被骂时只会嘶嘶回应。
蛇妖?
蛇妖,人言、少女,合欢大仙,隐在黑暗里的几个词渐渐浮现,程娇娇想起传闻中刘老汉的女儿,难道春红也被这所谓的仙人给害了?
米汤里放了份量不轻的迷药,根本不给程娇娇机会细想。
……
三天,煦风翻遍了幽州大大小小三十七座合欢大仙庙,用神识搜索了幽州每一寸地界,一无所获。手下的小妖日夜紧盯每一条出城的街道,也没有发现程娇娇的踪迹。
一如往常,小妖入夜后来到程娇娇家中,将今日所有情况汇报于煦风。煦风耳力好,听见外街传来一群女子的嬉闹声。
煦风:“今日城里有何盛事?”
小妖思索后回:“今日重阳节,刺史大人白天领着各部官员登高望远,夜里说是要设宴款待,请了一条花街的歌姬舞姬献艺。”
“在何处?”
“就在州府衙门……”
本朝官员虽不像前朝禁止狎妓,可在衙门里请一群歌姬舞姬作陪,这幽州刺史真当言官都是吃干饭的吗?
除非他们有不得不在衙门宴请的理由,比如——拦着妖怪。
煦风一身黑色劲装、覆面,攀着墙一跃,翻进了州府衙门的后院,妖王虽不至于像桃夭、蕊黄一般进了衙门法力全无,但也余下不到两成法力,煦风不想惊动难缠的天庭人,他的拳脚功夫收拾几个护院、家丁绰绰有余。
绕过衙门前院办案的地方,中间一处院子则是待客宴饮的地方,此刻正管弦交错、丝竹和鸣,寒风里官人老爷们穿着厚实的冬衣、捧着手炉,屋里虽燃着火盆,可绝对称不上暖和,但歌姬舞姬身着曼妙轻纱,冻得嘴唇发青还要陪笑,煦风暗骂一句当官的有病。
穿过两道月洞门就到了后院,已经献过艺的歌姬舞姬被安置在两处厢房里,丫鬟婆子进进出出给她们提热水、送些厚衣服。女孩们正是妍丽的年纪,又得了在贵人老爷面前露脸的机会,心思早已飘到了各位贵人家的后院,哪还顾得上桌上几杯淡茶。
婆子告诫过,各位姑娘到了房间里绝对不能随意走动,因此一间房的姑娘全部倒下时,除了房顶上窥视的煦风和屋里伺候的丫鬟,再无其他人知晓。歌姬舞姬昏倒时,丫鬟婆子脸上不带一丝诧异恐慌的神情,淡定自若地将人扔进了床上,床板被机关控制着,翻开后露出下面的一处暗道,昏倒的姑娘顺着暗道掉落到了地下。
暗道出现时,其中涌上来一股浓烈的腐烂腥臭味,长虫的老巢果然藏在这里。
自暗道进去,一路上布满了丛丛蛇蛋,有些已经孵化,地上的蛇涎粘住了煦风的鞋底,水缸粗细的蛇蜕里一窝筷子大小的小蛇缠绕拥挤在一起取暖,看到煦风进入,发出嘶嘶的威胁声。
既不开灵智就不算妖、又有衙门掩盖大妖气息,长虫可真是学聪明了。
“既然来了,为何不出来见见?”合欢大仙声音回响在地下,煦风自暗道走出,抬脚将挡路的一窝蛇蛋踩碎,成型不成型的蛇胎淌了一地,煦风还嫌弃的在地上蹭了几下鞋底。
中央祭台上,合欢大仙怒嚎道:“你是什么来头!如此伤我孩儿!”凄厉的语气震得地下都扑簌簌的掉土,本是昏睡的程娇娇竟让生生叫醒了。
“连我都不知道,那就莫要问了,下去自有阴差告诉你!”煦风拔剑跃起,朝着合欢大仙的六条手臂砍去。
程娇娇听到煦风的声音,既庆幸又担心,可根本来不及考虑,体内升起一股诡异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摩擦双腿,将身子贴在潮湿阴冷的地上得以喘息。
“哪有上来就砍的,我只不过是吃几个人,得罪你什么了!”合欢大仙埋怨道,在衙门里他也不敢施展法力,自然占不到便宜。
“废话真多。”煦风又是一剑刺出,合欢大仙卷起蛇尾抵挡,金石碰撞,激起点点火花。
“我说的有什么错!你也是妖!我也是妖!你却要杀我,这是什么道理?”
眼见二妖打得火热,开了灵智的小蛇悄悄将一旁昏迷在地的女子卷起,试图运走。煦风掌心打出一束火,烧得小蛇四处逃窜,火势却扑不灭,地下弥漫起焦香又恶心的味道。
煦风手中剑是随意捡了把小妖的佩剑,还没砍几下就出了不少豁口,一时不察竟被合欢大仙尾巴卷住,碎成了几片。煦风双手化爪,指甲闪着寒光,兽瞳竖起,紧盯合欢大仙一举一动。
“是你。”合欢大仙蛇尾卷起一旁昏倒的女子,在空中乱甩,“你可不能杀我,这些女人可都不是我杀的。”
合欢大仙将女子移到身前祭台,头颅转了个圈,露出狰狞的男子面孔对着煦风吼道:“我只不过是吸几口阴气,杀她们的都是人!不是我!”话毕,俯身向下,长长的信子从女子口中伸入,不消一会,妙龄女子便变得如同花甲老人一般,头发苍白,面皮耷拉。
合欢大仙将女子扔下祭台,煦风飞身上前接住,一探呼吸,果真如他所说,女子还没有死。
只见合欢大仙躺在祭台上,单手撑着侧卧身子,伸手往头顶指了指,“刺史要救他儿子,我要吸女人精气,我们这叫交换。至于杀人,那是刺史做的,我何罪之有啊?”
又伸手指向煦风,“还有你!堂堂妖王沦为天庭走狗,连施展点法力都要担惊受怕被天劫惩处,你说我们妖过得是什么日子!”
合欢大仙卷起一束火把,点亮了地下所有烛火,照亮之处密密麻麻布满了蛇蛋,合欢大仙游走到煦风面前转了个圈,将自己的两张面孔并六条臂膀展示给煦风,“女娲娘娘在时,妖族是何等风光!陆压不成器的玩意儿丢了宝座,连带着你们后来的这些妖王都成了天庭的傀儡。可你看看我,我要成了,马上就会有新的女娲,人族算什么东西!天庭又是什么东西!”
煦风冷冷道:“逆天而行,必不可为。”
“逆天?什么叫逆天,要不了多久!我就是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