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玉淑此时此刻心情极为复杂。
伙计浑然不知自己所言在别人的世界已经激起惊涛骇浪,只是偏头看了姜玉淑有些错愕的神色后,暗自估量了一番她不是那随意与人说道的,放小音量,将心中的猜测说出:“京中盛传南平侯因旧疾复发重病在床,宫里头的御医每日都来也没什么好转,依我看,那御医说不定已经得了号令,不会轻易放过南平侯的。”
话说到此,意思已经明显,伙计也没有继续,只是看向她时眨眨眼,一副“你懂我意思吧”的表情。
姜玉淑未作反应,却又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薛寔胤重病若真如伙计所说,那皇帝是真动心想要除去南平侯的。
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她头脑已经混乱,胸中一阵闷意。
本来已经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的性命,想到薛寔胤会这样死去,姜玉淑忽而觉得这世界没有一丝真实可言。
眼眶温热,她趁着伙计收理杂物时转头,没有人发现她已然凝滞的神情。
走回柜前,看着案上黑纸白字记录分明的账本,却只字未能入心。
离开侯府的平静安宁一扫而光,漫天的惭愧和歉疚将她牢牢笼罩。
她从未料到合离对他和南平侯府能带来这样的泼天大祸,也不知道朝廷上那些早早就等着南平侯破绽的生死陷阱。
皇帝是用擅自合离为借口,先收回了他的兵权,而后一步步置薛寔胤于死地。
这样说来,合离不过是根导火索。
若早知如此,她不会执意要与薛寔胤合离。哪怕与他做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偏安侯府一角,也不会像之前那样步步紧逼一心要走。
自由,对姜玉淑来说的确是活着的理想意义,可若是个人的自由建立在了他人的生死之上,那她又成了什么。
她呆愣在原地,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从小被祖母呵护带大,周围人投射的爱意和善良虽然不能与亲生父母相比,却也极大地弥补了她成长所需。祖母教会她善良感恩,不用记住别人一时间的错误,更不要怀恨在心,而对于别人给予的好意,要珍惜地存在心头。
在与薛寔胤这段不愉快的婚姻中,他有错,她亦有错。可放之天下放之家国,薛寔胤三载未归为平动乱,阻止了战火烽烟,保全了国泰民安。
为了天下人,薛寔胤负了她。
可她,却为了一己之私,将他推入了水火之中。
呵,姜玉淑只觉自己,真是错得离谱。
书坊掌柜外出归来,看到她神情痛苦,连忙上前问候。而沉浸于自责之中的姜玉淑根本听不到周围人声音,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像闪电般击得她头晕目眩,她胡乱地挥挥手,不管不顾地朝外急速走去。
仿佛四面都全变成了嗡嗡的一片,她紧皱眉头,低着头死死看着脚下的地,想要竭力恢复一丝清醒。
于是只顾埋头快走的她便迎面直直撞上了正走进书坊里的人。
这一撞擦得她额头生疼,却也因为外力的冲击稍微有片刻的清明,“对不起,对不起”,未等抬起头看清所撞之人,便慌忙地道歉,可整个身形却因为碰撞朝着另一侧就要倒下。
而对方没有丝毫回应,像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下意识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才避免她摔倒在地。
姜玉淑低垂的头只看见自己胳膊上多了一只骨节分明一看就知道是男人的大手,帮自己稳住了,下意识就向后撤了半步想要避开。
动作间,她微抬起额头才看清对面人的面容,而后又震惊地放大了眼眸。不是别人,是去而复返的周济柏。
身后,脚步声也匆匆朝这边走来,掌柜和伙计都连忙上前,但碍于男女有别不好搀扶,掌柜看她脸色苍白便立马吩咐伙计端了把椅子让她原地坐下。
坐下之后,那一阵的头晕目眩还在继续,姜玉淑凝眉忍受着不适,看着周济柏,便激动地开口,全然顾不上这样问话是否突兀:“他如何了?”
周济柏垂下视线打量面前人不太好的脸色,原本出了南平侯府看到还等在原地的马车,他就想着随车坐到此处再亲自答谢一番,不想脚步迈的快了些便与她迎面撞上。
行医多年,他一眼也能瞧出她的状态很不好,下意识地伸出手做出要替她把脉的动作却又被对方一抬手阻止了。
姜玉淑现在已经无法关心自己,因为心中汹涌的愧疚感几乎将她淹没。看向周济柏的视线一眼不错,里面的着急迫切她自己没有发现,但在周济柏看来确是一个人常见的为人牵挂的表情。
若不是清楚薛寔胤与她之间的实际情况,周济柏都觉得这本就是一个关心自己丈夫至极的妻子,在得知丈夫并重之后该有的正常表情。可“正常”二字,配在一对已经合离的陌生人都不如的男女之间,就又无法称作正常。
“不太好。”周济柏依旧言简意赅。
周济柏与薛寔胤最明显的不同就在于表情之上,不知是行医见惯了生死的漠然,还是本人生性冷淡,姜玉淑毕竟才与其见面寥寥,还未习惯这一副面无表情的面容,一时间听见其如此回答,便心中沉了下去。
临街行人来来往往侧目这书坊前坐着的女子。
她无法遏制自己内心的懊悔和愧疚,将头垂下让人不能看清她已然湿红的眼,也来不及去顾及身边还站着的周济柏。
不过,似乎已经见多生老病死哀恸泣绝的周济柏也没有太大反应,却又默不作声陪她站在了书坊门口。
姜玉淑静止了片刻,努力眨眼收好了泪珠,微微眯起的眼眶掩饰住刚才的微红,抬起头道:“周大夫,多谢你告诉我。”
周济柏摇摇头示意没什么,见她先前似乎是有一瞬间的波动,此刻又平静下来的情绪,也只觉这才是她应该具有的模样,毕竟和薛寔胤已经合离。接着他简短地答谢姜玉淑后,便径直离开。
姜玉淑脸上淡淡如平常的表情也只维持到了周济柏远走背影的一瞬间。她放空着视线在书坊门口张望了许久来去匆匆的人,姿势凝固良久得让书坊掌柜也有些担忧,掌柜正想要上前,就见她先转头回来寻了马车要走。
车轮缓缓撵过空旷的街道,梁国公府门前的大街一向不算热闹,一对暗红灯笼冷清地悬挂在有些寥落的国公府门前,门上的环扣响了七八下,才有一阵脚步窸窣而来,门从里打开。
“呀,小姐您回来了。”管家也没想到来人是姜玉淑,很是吃惊了一瞬,又热切地赶紧迎她进门边走边说老爷也还未歇息,正在书房和姜元成下棋。
姜玉淑点点头,管家是看着自己长大的,也明白对方见她回府是真心高兴,笑道:“吴叔,我好久没回府,这次回来的突然,也没想起给你和方姨带点东西,下次再补上。”
管家闻言愣了愣,明白她这话的意思是还要走,正开口:“小姐,其实国公爷……”
话未说完,姜玉淑勉强地笑了一下,道:“吴叔你别担心,我这次回来其实是有事想请国公爷帮忙。”
她没有在管家面前称梁国公父亲,因为他最清楚这父女之间真实的巨大隔阂,那是梁国公夫人的一条性命。可一个男人再如何衷爱自己的妻子,又怎么可能就这样狠心对自己的孩子,更何况那是梁国公夫人当初豁出性命才有的小姐。
管家没再开口,先前喜悦的表情却也渐渐平静下来,在心底轻轻一叹。
“吴叔,还要麻烦你先去书房为我通传一声,我就等在这里。”姜玉淑面上带了轻松的微笑,这开口的话实则又是泾渭分明的疏远。
父女相见,竟还需要中间人通传,放眼皇子龙孙再如何尊卑有序,也断不会如此生疏。
管家点头应下,舍去心中的无奈,还是转身朝着书房而去。
姜玉淑一个人留在国公府以往会客的厅堂前屋檐下站立,放眼瞧去国公府门院深深笼罩在一片夜幕之下,竟渐渐有些出神。
八岁那年,因为长久不见父亲,她擅自做主偷偷跑进了父亲的书房,发现那大小书架上悬挂了整整齐齐宛若画廊一般的长卷,画上人衣着动作神态各不相同,但容貌气韵都能让孩童的姜玉淑认出是同一个人。
当时的她已有先生教习书画,虽没有真正见识过古往能人画师的笔迹,却也能感受出面前画工明显高出自己先生的精湛技艺。或许是被那画技所惑,也许是出于年幼孩童对于母亲的向往,一时看得入迷的姜玉淑全然忘记了自己原本是想来寻自己的父亲,痴痴的凑近了打量那些画卷,怎么都没有发现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站在书房里一言不发却面色不虞的父亲。
结果可想而知。
姜玉淑从小养在祖母身边,也能发现父亲平素并不与自己亲近,但跟多复杂的情感和背后的缘由又怎会深想。
而当她还沉醉在画中女子是否就是自己母亲的美好幻想之中时,那冷硬的嗓音带着明显不耐和苛责,“你怎会在此,出去,你不该来这个地方。”
彼时的梁国公发现自己的女儿出现在书房,话音中暗含的冷漠疏离和厌烦不喜,依旧被年纪尚小但生性敏感的她感知了出来。
第一次,她明显地知道了,自己的父亲并不像别人的父亲那样。他不喜欢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