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残阳滑过瓦片漾在青石板上。
一长一短两个影子不断被拉长,一深一浅穿过恢复生气的人群。
“凉山县原来有个姓鲁的富商您认识吗?”已是暖尽寒来之日,赵意欢因赶路的缘故,只搭了件薄薄的披风,发尾末端的那根束带早就随风浪荡江湖去了,领口一圈黄色的皮肤冻得失了血色,渗出一丝骇人的白。
注意力被收回,苦笑一声,虽然和县里的人没什么其他的往来,但这人他是熟的不能再熟了:“说是要集资协助凉山坝修建,我自是认得到的。”
“听说他原先是个开砖窑的?”点点头,意欢挑眉。
“对,又是钱财又是砖石的,正是这么巧,不然县里不会同意他参与凉山坝一案。”
“如此善心,熊县令难道没有怀疑吗,还是说此人在县里声誉颇好。”
赵意欢微微皱眉,转头看他。
“当时州府里修坝的款项是一批批来的,工期又紧,几个临县的砖窑都是彻夜赶工,”长叹一口气,徐知行侧身躲过一个跑跳的孩童,“他主动上门说分文不取,还出钱资助修坝,我们确实有点怀疑,但…”说到某处,他的脸色明显变得不大好看,死死盯着前头的石砖,“许光峡亲自担保,熊县令他们立马就无异议了,我那时才刚赴任不久,说不上什么话…”
原来如此,不等他陷入“自责”的情绪,赵意欢嘴角微扬,安慰:“这般逼得紧,这事儿谁都负不了全责,又谁都免不了过失。”
抬头望高,橙色的霞光正好打在倒坍的凉山坝上。
想了想,意欢:“您能带我去他的砖窑看看吗?”
“现在吗?”眼见就要隐下的残阳,徐知行有些犹豫,一方面因为她是周岐越的人,还是要好生招待才好,另一方面,也有些私心,“会不会太晚了…要不要先随我去吃个晚膳,就去我府上简单吃点。”
“何况山风冷,我正好找件斗篷给姑娘。”言毕,他又补了句。
意欢起先还没听清他说了什么,等到反应过来才发觉这人的耳朵也是被冻得通红,这天原来这么冷,他是该多加件斗篷才好。
眉眼弯弯,她神色疏离,眼中满是客气:“是有些晚了,晚膳就不必了,这样,您给我指个道,我自个儿去就成,不麻烦您了。”
徐知行闻言抬头,直视她的眼睛:“这样啊,”吸了一口气,他微笑,“其实我也不大饿,我就跟姑娘一道去。”
“那便麻烦徐县尉了。”意欢后撤一步,弯腰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
作为凉山县第一大富商,鲁氏砖窑的面积比意欢预料的还要大一些,前头是个住人的大宅了,后头大片的看不到有屋顶,想来都是砖窑。
只是…
这富商的防范意识还真强,院墙比旁边的人家高了一倍不止,铜角的黑漆木门贴了封条,上落了三把锁,一把铜锁有明显被撬开的痕迹,第二把样式一样的铜锁孤零零悬挂在另一边的铜把手上,而第三把小锁头一看就是官府常用的样式。
徐知行停在门前,颇尴尬地开口:“抱歉,钥匙在县衙的库房,我这就去取,姑娘稍等片刻…”
“徐县尉!”
赵意欢开口叫住他。
“既是您在,意欢只要不破坏其他物证,您应该不会追责吧?”
“这…只要不破坏物证…旁的倒是没什么关系…”徐之行一时呆愣,不明白她为何这么说。
不过,最后一个字刚落出口,他便明白了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只见眼前飘过黑色的残影,衣袂飞扬,赵意欢已然立在高墙之上。
与午后的明眸皓齿不同,徐知行抬头见她被镀上一层柔和的月光,与他才刚所见的疏离简直是绝配。
楞了楞,他倒忘了,去取钥匙是最笨的方法了。
前脚落地,徐知行与赵意欢同步落入院中。
“这儿我们已经来搜查过许多次了,连砖窑里头都已掘地三尺,除了发现所有的财物皆被带走,其他的一无所获,剩下的不过是一个空壳而已,姑娘有什么怀疑的吗?”徐知行压着嗓子问。
“先前或许是不能发现什么,可现在却不一定。”赵意欢笑答。
周岐越临行前知会过她,徐知行的父亲是他父亲的好友,前些日子特意来信要他帮徐知行一把,人虽办案不多但还算是个可靠的,故并不需要对他隐瞒。况且此案他亦负查探的责任,届时案子结束,借这由头,他父亲暗中运作,说不定天子可将他调回翰京。
意欢在心里直摇头,在江湖上这么些年,总以为见识过的心眼已经够多了,但与官场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也就年初时起,她向来无所畏惧的日子,也渐渐学会去权衡利弊了,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她不清楚,但学会心眼子后,她也觉察到这世间万事都无绝对,就连她向来渴望加入的七杀门也似乎不是这么纯粹…
“我回来是要寻一个人的,那些孩子都是为了帮我找她,徐县尉来搜过这么多次,想来比我更清楚异处,还得麻烦您了。”
徐知行仍是一愣:“人?”
“不错,”赵意欢略抬头,直视他,“鲁大风纳的最后一位小妾,名叫江婉儿。”
徐知行回看她,脑子里有个模糊的人影:“我明白了,除了那帮孩子我还会多派人留心的。”
“不必,此事县衙内越少人知道越好。”
“姑娘担心县衙内有内鬼?”徐知行皱眉。
“不是担心,是确实有,县里不是还失踪了个捕快吗?”意欢反问,却并不期待他回答。
徐知行被呛住,看着意欢不做声。他这个县尉做得失职,手里头掌握的信息一点能帮得上忙的都没有。
“您也不必担心,此事周大人已有眉目,且原本此事不该把您牵扯进来,但我没什么头绪,有您在我会方便许多。”
再给颗甜枣,瞧他隐隐有失落下去的势头,意欢继续道。
冬日的夜来得早,宅子又未掌灯,后头的砖窑一个个看过去就像是放大了的坟包,前头的宅楼一栋直上直下就如无名无姓的墓碑,伴着沙沙叶声,那鲁家“十三口”的魂魄好似自头七之日回到这里再未离开过。
寒风略过脖颈激起汗毛竖立,赵意欢终于觉得冷了。
她思维发散,向来想的多,在九方县曹宇的宅子里,见到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不觉得太瘆人,现下什么都没有,她反而觉得更有阴气。
徐知行吃了瘪,闷闷开口:“可是要一起?这儿我来过好几次,可从旁协助姑娘。”
两人待在一处定是要妥帖些的,也省得发现个什么线索还得唤人,难免浪费诸多时间,可眼下,她还有别的盘算,身边跟着位实在不方便。
“分开吧…”眯眼思索片刻之后,意欢恭敬道,“我做事毛手毛脚,恐耽误您,我去砖窑那边转一圈就成。”
边说着,抬脚就往那头的砖窑去,听到后头吱呀呀夹杂着脚踏楼梯的声响,她只当这位县尉来了多次,已经是轻车熟路了。
入夜雾起,听她可不是自轻这么简单,徐知行借着月光透过雾气,有些朦胧的身影琢磨不透…
“按理而言,凉山坝主体用的是凉山及几个小山头搬来石块,曲江想要冲垮坝体简直是不可能的,但当时许光峡手头上的设计稿上,凉山坝的侧边用的是砖块,也偏偏是鲁大风负责的那批砖块出了问题,这才…”徐知行突然开口,“我不懂工部那群人为什么要这么设计,但姑娘若有心怀疑鲁大风在砖块上动了手脚,砖窑里头查不出什么线索的,那里头比贼光顾了还干净。”
皱了皱眉头,她回头望去,徐知行停在直通二楼的木制楼梯上,只听得到声音,辨不清神色。
她眨了眨眼,突然笑着点了头:“您不就是抓贼的吗,不怕贼光顾。”旋即一溜烟儿的就没了影儿,反倒更像是那个做贼的。
停滞片刻,木制老旧的楼梯再度吱呀作响。
***
徐知行所言不错,这儿真的是比贼光顾了还干净,只剩下个空落的壳。
分明是拖家带口地匆忙跑路,连第二把铜锁都在慌忙之间被遗忘,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却异常细致。
抚了后脖颈汗毛竖立的皮肤,意欢半蹲着身子,吹燃火折子,借着火光查看砖窑里头的沙石。
地面上有一道道细痕,很明显是扫帚扫过的痕迹,不仅是砖窑外,连砖窑内都是如此。寒风涌进砖窑,逼仄狭小的空间内传来一阵难以言说的回响,震得她脑仁有些难以忍受。
饶是如此,赵意欢还是没退出去,举起火折子,微光一寸一寸掠过砖窑内壁,连砖石之间的缝隙也没有放过。
“嗯?”
照到第八个砖窑时,意欢总算发现了异常。
在这座砖窑的窑壁内,有一块砖头与周围的缝隙明显更大,底下有些碎屑没被清理,在异常干净的地面上格格不入。
意欢抽出匕首,对着缝隙小心翼翼地探去,不一会儿就抵到了尽头,上下小幅度的划动,这感觉不像是砖块,好像是木头?
把燃着的火折子横着叼在嘴里,她右手不断上下摆弄匕首,试图将缝隙划大,右手将砖石托住,一点一点往外拽。
把衣袖卷到手肘处,她探进这个小方口内,捞出个扁扁的木盒。
木盒上未落锁,旋过搭扣,里头只有一块丝帕,上头的鸳鸯戏水图样她有些眼熟,总觉着哪里见过…
藏得这么隐蔽就是为了一块丝帕?意欢锁住眉头,有些莫名其妙。
突然心念一动,她想起了师父刚收她为徒时曾告诉过她,有些同僚在传递消息时不会直接写于纸上,而是会将笔沾米汤,再将文字写于纸张或布帛上。
取下嘴里的火折子,意欢将火光慢慢靠近丝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