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佐伊道别,禾聿回西城巷的家。
夜色已深,下半城没有路灯,只靠着各家各户窗缝透出的微光照明。
伯兰城的冬天快要过去了,夜风不再刺骨。
禾聿在昏暗的楼道里慢慢走着,盘算还有没有疏漏的地方。沐佳她们寻找新的矿脉,她和佐伊已经留好了教会针对萨麦尔的证据。
他们针对萨麦尔的行动是一次混战,她们十三夜一定要插一脚。
不知不觉快到家门前,惊觉门口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似乎是一个人??
握紧了腰间的匕首,轻手轻脚靠近。
“嫂嫂?!”禾聿吓了一跳。
之瑶幽幽转醒,睁开眼,才发现现在已经是深夜。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你这段时间跑哪儿去了?”
禾聿看不清她面色,先单手开了门。
进屋去开了灯,结果之瑶没有跟进来,还是靠坐在门外墙边。
“咳……”
“怎么了?……站不起来?”
禾聿反应过来事情似乎有点不对劲,揽着肩膀把她打横抱起来,放到沙发上。
暖色灯光下,之瑶面色灰白,双眼紧闭,昔日红艳的唇没有一丝血色。
禾聿轻拍她的脸,“嫂嫂?”
睫羽翁动,似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才睁开眼。眼白被血丝填满,漂亮的紫色眸子上也蒙上了一层灰雾。
禾聿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整理她的发丝,探了探体温。
“小聿……”她颤颤巍巍地拦住她的手,“我找到了……”
“你先别说话!”禾聿找来毯子把她裹了个严实,单手抱起,打开房门。
“去疗愈所……我们去疗愈所……”
“你先听我说…”之瑶语气前所未有的强硬,强撑着伸手关上了门。
“我找到新跃金矿了!小聿!你明白吗?!”
屋内安静了片刻,针尖落地可闻。
“哦,”禾聿木了会儿,嘴里嘟囔,“哦,但是你生病了。”
之瑶狠心拧一下她的脸,“你清醒点…有新的跃金矿了……咳……这里没有其他人,先让我说完,情况紧急,耽误不得……”
禾聿闭了闭眼,抱着她回沙发上坐下,把头埋进她的颈窝,像小时候之瑶去她家玩的时候那样。
“嫂嫂对不起、对不起,我那天凶了你过后就后悔了,我错了…只要你不要再去……我再也不赶你走了,好不好?”
之瑶想要推开她,却连手也抬不起来。
她已经在这里枯等了一整天,寸步也不敢离开,生怕错过禾聿回来。中间晕过去好几次,每次她都以为自己再也醒不过来了。
还好,还好。
”你别……小心被我传染。”
禾聿不听,不祥的预感紧紧攥住了她的心脏,血液循环不畅,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我怕出什么闪失……没有画图。你记好了……在北境菲力群山的、从西南往东北数第三条山脉、第十五座山峰……”
“之瑶……之瑶,先别说了,我记住了,我们先去疗愈所好不好?”
“不、不……我没有时间了……”
“我离开伯兰城后…随商队北上,”之瑶扯出一个笑容,“你放心,我是做他们的翻译……你发现了吗?我学方言口音还挺快的……”
“我知道…嫂嫂,求你了,我错了,我再也不管着你了,我们先去看病……”
禾聿揽着她肩膀的五指几乎要陷进肉里,把之瑶本就苍白的皮肤掐出血痕。
但她几乎感受不到疼了,她只接着说:“商队进入群山,找那些与世隔绝的村庄做生意……他们的土特产在外面能卖出高价。”
这次之瑶说得很快,回光返照般。
“但商队的向导感染了风寒,我们在第三山脉迷路了……那天晚上,我们进了一个洞穴躲雨。”
“我下了毒,还是让一个人溜走了。他走南闯北行商,是很虔诚的信徒……应该会带着消息去见大主教,你要赶在他到教堂之前……”
“我是赶马车回来的,商队的钱都被我刮走了。卡尔本峡谷大雪封山,他比我慢,你们还有时间……”
之瑶感觉到有水滴到脸上。
“我迷糊了一辈子……就想做成这一件事,”她挣扎着抬手,想要摸摸妹妹的脸,“小聿,不然我如何有脸去见阿亦呀?”
之瑶往毯子里又缩了缩,依旧感觉到很冷。
“小聿,嫂嫂才要给你道歉。你当年那么小小的一个,还给我寄生活费……”
“那是我欠你的,那是我和姐姐欠你的呀。”
太冷了,之瑶忍不住往她怀里缩了缩。
“不是的……是维希斯……她不杀我,她折磨我。”
“我本来不认识她。可是她找到我,告诉我是她先认识阿亦的……是我抢走了她。”
“可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害她呢?”
禾聿以最快的速度到达西城巷的疗愈所。
看着在她怀里气若游丝的人,医师的眉头皱得死紧,但看禾聿掏出一袋金币,又咬牙接了下来。
禾聿陪她躺在疗愈所的小床上,拨开她凌乱的发丝,露出苍白姣好的面容来。
她还记得姐姐第一次带她回家来的场景,母亲做了奶油蘑菇汤,禾聿爱吃,所以她喜欢这个嫂嫂。
那时之瑶还瘦瘦的,和妈妈交流时目光躲闪,声音比蚊子还小。
姐姐也叫她姐姐,天天给她做饭,还给她设计衣服,甚至耽误了教禾聿的课程。
姐姐喜欢念书给她听,有时候是史诗,有时候是故事。禾聿也在旁边听着,但她感觉嫂嫂应该只听了一半,因为她老是捧着脸盯着姐姐看。
姐姐或许也发现了,就抱起禾聿把她扔出卧室,锁了门,两人神神秘秘地不知道在屋里干啥。
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越来越亮,但看向禾亦的样子从未变过。
但是禾聿下次再见到的,竟然是雪白的肉.体。
禾聿很想忘掉,她第一次因为自己记忆力太好了产生烦恼。
医师一针药剂推进去,之瑶又醒了。
“小聿……我想吃糖,你喂我一颗好不好?”
“什么糖?”
“在我外套里有……”她眼睛终于又睁开了,看着禾聿的侧脸。
“你知道吗?那个时候你姐姐在面包坊打工,我经常去买剩下的卖不出去的面包,我们就是这么认识的。有一种黑面包里夹着那种糖果,很好吃,又很便宜。”
“我一直以为它就是那样的。后来我想她了,就再去那家店里买。”
“可是不是的,原来它只是又苦又硬的黑面包而已……”
禾聿从她外套口袋里摸出一把蓝色糖纸包装的糖果。拧开,是一颗紫色的心形硬糖。
禾聿轻轻掰开她的唇瓣,放一颗到她舌尖。
那双开始涣散的眼睛盯着虚空,晶莹的泪流出来。
“好甜……”
“十年了,我终于要和她再见了。”
之瑶握住禾聿的手:“别担心,我会告诉她们,小聿长大了。”
“但愿她轻点罚我,我曾经答应过她,如果她不在身边也要好好生活,可是我没做到,还差点害了你……”
“小聿,你别看你姐姐看起来温柔,发起脾气来可吓人了……”
她在禾聿怀里咽了气,带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最后的亲人,也去了天上了。
禾聿抱着她坐了很久,仰头盯着疗愈所斑驳的白墙。
她的人生是一片荒原,荒原之上又多了一颗树桩。它们沉默地在她的身后,没有枝桠,没有语言,沉默地催促她往前走。
荒原之上刮起了风沙,带走本就不多的焦黑的土壤。
-
禾聿亲自带着一队工人在大教堂附近埋伏。
他们有克利帕齐发明的望远镜,足以监视全部进出教堂的人员。
她看见维希斯在偏殿盥洗室洗漱、看见她换上繁复的长袍、看见她精致的早餐。
她剥开一颗嫂嫂留下的硬糖,放进嘴里。
一个工人问她:“首领,你手怎么在抖?”
“没事。”禾聿扭了扭肩膀,调试弩机上的瞄准镜。
她把小型的望远镜改装到了弩机上面,实测非常好用。
之瑶不知道那漏网之鱼的姓名,只告诉禾聿他留着长须髯,大肚腩,四肢短小。
他作为商人,不会不清楚新矿脉的重要性。以防万一,从今天起,从外面进入教堂,直奔去与大主教会面的人,她都不会放过。
蹲守的时间无聊又漫长。
“来了!”旁边的工人撞她的胳膊,“首领,你看那个像不像!”
瞄准镜里的中年男人风尘仆仆,黑外套上满是灰尘,黑色帽檐压得很低,从高处看只看得见一把大胡子。
禾聿没有犹豫,瞄准后就扣下扳机。
乌红的血喷溅到偏殿的彩窗上,维希斯周围的侍女尖叫四散奔逃。
维希斯靠近弯腰探了一下他的鼻息,侧耳听他的遗言。
禾聿看见那人的嘴唇还在张合,上膛,下一支箭擦过维希斯的黑发,钉入商人的喉咙。
被血染了整张脸,维希斯失魂落魄地后倒两步,被赶来的卫兵扶走。禾聿盯着瞄准镜,一幕也没错过,勾起了唇角。
“走。”禾聿招呼还在惊叹的工人们,悄无声息地撤出这片山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