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阔别已久的雾渔港城。
太久远了,久到禾聿以为自己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但她踏出蒸汽机车站那一刻,所有的东西都复苏了。
十年前的雾渔港城还没有机车站,没有从城中穿过的铁轨。城中的路也都换了新,街道两旁也换了树种。
十年。
可她就是记得她曾和佐伊跑过哪条小巷,骑在姐姐肩上玩过哪片海滩,牵着妈妈和母亲的手路过哪座公园。
原来岁月是可以被压缩成画面的,原来人真的没有办法遗忘。
禾聿走在咸湿温暖的海风里,这里四季如夏,她身上的外套过于厚重了。
脱下外套揽在臂弯里,禾聿伸手抚摸车站大门前的石碑,这是车站落成时摆放在这里的。她不曾见证的。
除了和佐伊一同在高天之上,禾聿从不曾思乡。可等她终于回到了这里,她发现她反倒生出了这种情绪。
车站外有一条和下半城很像的长街,什么都有卖,带着夏季特有的热闹。
可禾聿站在其中,竟不知所措了。
一个正在吆喝的女人看见愣神的她,上来拍拍她的手:“小姐,来游玩吗?我看你像北境人啊,这季节来咱们这儿游玩的北境人可多啦!早上我还招待了一个呢。”
禾聿猛地抽出手来,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背,有晶莹的东西滴上去。
女人瞧着她不对劲,松开她嘀嘀咕咕地走了,“咋还突然哭了呢……”
管家在一旁默默看着,等禾聿又吸了鼻子挺直了背才上前去。
“走吧,去庄园还要乘马车呢。”
*
蒂帕家族的封地在雾渔港城辖区,范围很大,但祖宅修建在城市郊区,远离闹市。
禾聿和管家到祖宅庄园时,已经是傍晚了。
希尔每年都回来过冬,大概两个月时间,顺便检查经营一下祖产。
虽是祖宅,这处庄园还没有伯兰城那处的奢华,大概是因为希尔的先祖定居到此时,家产远不如现在。
但这更像是传统意义上的庄园,在伯兰城,因为占地问题,庄园大都只保留了宫殿式的主楼与一些工人宿舍,加上一个大花园。
传统的庄园不同,领主、农人、工匠、牧师各司其职,更像一个微缩的世界。
蒂帕庄园的中心是一座坚固朴实的石制城堡,塔楼高耸。城堡周围是一圈小而精的花圃,在港城气候的呵护下,一年四季都有大片的鸢尾花盛放。
那些装饰用的喷泉、绿草坪都没有,有的是一片片整齐的农田,现在正有农人在劳作。他们住的农舍都整理得干净温馨,就在城堡的不远处。
看来希尔是一位合格的领主。
禾聿一路跟着管家来到城堡大门前,也没想明白希尔为什么要叫她回来,甚至不惜得罪太女殿下。
管家引她进入城堡内部。城堡里面并不像外面看来那样古板,已经经过了改造,为了让希尔住得更舒服,与伯兰城蒂帕庄园的风格很像。
两侧联通了管道的壁灯把走廊照得透亮,管家把她带到伯爵的卧室门前,摇了头又叹了气,才走开去忙其他事。
禾聿挠挠头,思考两秒,最后先摘了眼罩,才抬手敲门。
“进来。”是希尔的声音。
禾聿把门推开一条缝钻了进去,希尔见进来的是她,眉头一跳。
紧接着让旁边的仆人出去。
她正侧躺在沙发上看书,现在书已经合上被扔到桌上了。
两人好久不见,禾聿觉着有点尴尬,正琢磨怎么开口,就听希尔叫她过去。
于是她就老实过去。
禾聿垂着头,对上伯爵大人深邃的蓝眼睛。她的美一点也没变,因为已是傍晚换了睡袍,更添了一分慵懒悠闲。
可希尔的唇角、眼尾,无不在透露她的情绪。
她不高兴。
禾聿发现自己有时候也贱反正,看见希尔不高兴,她条件反射的就想哄她。
她意识到这念头后有点心惊,难道真的是演习惯了?
“希里……”禾聿瞧着她的眼色,又改口,“主人……”
希尔从手边的小边几上拿过一张信纸,正是前几天禾聿给她的回信。
“你自己看。”
禾聿接过。
希尔来信说,来年春天回伯兰城时,给她带港城海鲜特产。禾聿把本来打算犯贱的话都盖住了,问她是否收到了昭殿下的来信。
禾聿来来回回看了几遍也没发现什么不对。
她盯着自己为了遮住那行字画的黑线,突然灵光乍现福至心灵。
完了。
完了。
她的文盲人设呀。
希尔好像还没来得及教她写字?
暴露了。
不,还有余地。
禾聿歪了歪头,“怎么了吗?希里?”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骗?”希尔冷笑一声,“还要我仰视你吗?”
禾聿自然而然地就在她脚边跪下了。因为做过太多次,她都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轮到禾聿仰视伯爵大人,她就抓住了希尔眼底的违和。
希尔不高兴,但并不生气,为什么?按她的性格不应该的。
“禾聿,你是不是觉得,还可以狡辩说是请别人帮你写的信?”
“我……”
希尔直接倾身向前,拍了拍禾聿的脸。
伯爵大人应该是老毛病又犯了,情绪激动的时候控制不好信息素。
这种事都是相互的。那次擦枪走火,何尝不是禾聿第一次临时标记别人?
花香萦绕在鼻尖。
禾聿鼻翼动了动,蜷缩了手指。
“我调查了。城里有画师给你画过画像,她那里有你取画时的签名。”
蓝宝石般的双眼在海边被滋养得更润了,希尔凑近来打量她,禾聿差点被勾了魂。
“你很狡猾,字迹变化很大,还可以狡辩。我已经请了那位画师来庄园,需要她现在过来为你证明吗?”
呆楞的Alpha突然回神,伸手轻拂过希尔的眼尾,“伯爵大人,对不起嘛,别哭呀。”
希尔拍掉她的手,颤抖着弯腰抚上她左眼竖直的伤疤。
她已经在画师那里确定了禾聿的身份,再以蒂帕家的威望,在港城调查一个港城人的信息,就几乎没有难度了。
她知道她是禾聿了,不是她的何聿。她是不会被她掌控的。
细雨如丝,在这个房间内编成细密的网,把两人包裹在一片柔和的朦胧之中。
希尔有一瞬间的恍惚,又闻到了一点潮湿的土腥,是降雨连绵的雾渔港城最常闻见的味道。
禾聿讨好地笑,用脸去蹭希尔的掌心。
希尔眨了眨眼,又一滴泪水从眼眶滑落,到泛着红晕的鼻尖。
禾聿捧起伯爵大人的脸,轻轻舔舐掉她鼻尖的泪水。接着粗粝的手掌摩挲到耳后,梳理她略微凌乱的头发。
她的动作很轻、很轻,就像她真的很爱她。
希尔的耳垂被她揉得发烫,她知道应该把她推开了。这个人是这样可恶,处心积虑的来靠近她、欺骗她,又一步步引导她揭开她的面具。
即使是她这样无耻的对待她,心底依旧有什么东西让她放不下。
这个可恶的alpha,不就是算准了她会心疼么!
“啪!”
禾聿跪得直直的没有躲,被扇得侧过头去,很快脸上浮现出红色的掌印。
“让你不要骗我,我说过多少次?!我给过你很多机会了!”希尔崩溃地捂住脸。
“只要、只要你主动告诉我,我就会……就会原谅你了啊……”
说完又捧起禾聿的脸,指尖擦过红肿起来的皮肤,“你傻啊不知道躲!”
禾聿是真的没有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来时脸上已经火辣辣地疼了,可顷刻间又被缠绵悱恻的鸢尾花香包裹。
她抬手握住希尔来不及收回的手,让巴掌印又在她手心来回蹭了两下。
“没事的主人,手疼么?”
希尔颤抖着声音问:“我不是你主人!为什么要骗我?你接近我到底想做什么啊!”
她看着她英挺的鼻、异色的眼。静谧的顺从从这个人身上消失了,银色的眼瞳像刀剑的反光,闪烁着不会被细雨扑灭的银色火焰。
室内阴雨连绵的气息越来越浓,仿佛到了雾渔港城来年的雨季。
无尽的雨幕把希尔包围,开始收网,她盯着沉默的爱人,愈来愈觉得快要溺水窒息。
原来Alpha的信息素对Omega真的存在压制,就算它如春雨般温柔。
禾聿真的不知道。
当初勾.引希尔是为什么呢?禾聿仔细回想了下,是为了她的钱,拿去给钱忆平账。
她知道这样不对,可她就是这样一个下流的人。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天生就能如此富有如此幸福,而不用艰苦地劳作换一点东西来满足温饱。
后来呢?后来去了太女府远离了希尔,为什么还要一次次的回去找她呢。
为什么?
禾聿从没多想,为什么希尔让她常回庄园她就会听从?为什么她的的命令她就会去听从?因为信息素吗?
她只能彻底放松自己的身体,相信身体给的反应,相信身体给的直觉。
她反而镇定下来,只肆无忌惮地释放信息素。
整个卧室像被什么急切扰动的怪物挤满,满屋腥湿无处宣泄,都冲希尔的感官涌去。
希尔只觉得快被潮水淹没,抓紧了禾聿的手腕,张嘴大口大口地喘粗气。
禾聿和希尔的信息素结合度很高,她一直都知道。可很少有信息素会和禾聿产生排异的,毕竟雨后的泥土能洗刷污秽、包容万物。
就连同是Alpha的何婧媛,禾聿对她的排异反应都不算强烈。
不是因为信息素,那是因为什么?还能因为什么……
禾聿吓得浑身忽然一颤。
难道她竟爱她么?
她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