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了一瞬。
长安忽然被口水呛到,从嗓子里发出一连串的咳嗽。
容渊看见长安蹙着的眉头,原本想说的话顿时全抛到了脑后,抱起长安瞬息到了桌前,拿茶壶倒了杯水,喂到长安嘴边,轻声哄:“来,张嘴,喝口水……”
长安摇摇头,怕喝进去吐到容渊身上,努力地将脑袋别到一旁:“我咳咳咳……”
“好,不喝,不喝。”容渊连忙放下杯子,拿手给他顺气。
长安脊背单薄,搂在臂弯里薄薄的一片,容渊不敢拍,怕掌握不准力道把他弄疼了,便摊开手掌,从后颈沿着脊背线到腰窝一遍遍地抚摸,似兽类舔舐受惊的幼崽:“宝宝,别憋着气,深呼吸……”
长安又咳了几声,在容渊炽热的手心下,背脊被抚得发热,气终于缓了过来,咳嗽也渐渐止住了。
长安低头抹了抹泪:“我没事了……”
“我来。”容渊拿出帕子,接替过长安乱抹的手,低下头,轻轻替他擦拭掉眼睛里咳出的泪。
“好……好了……”面对着容渊近在咫尺的一张俊脸,长安轻轻别过了头,拿腿努力往下够了够,想从容渊身上跳下去:“你别抱着我了,你手疼不疼啊?”
“不疼。”容渊手没松开,仍旧稳稳兜着长安,抬起另一只手捉住长安一直紧绷着撑在他肩上的胳膊,牵起来,圈到自己脖子上,抱着人往上掂了掂。
趁长安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的时候,手心揉着长安的背,把人紧箍着往怀里搂进去。
“啊……”
长安感觉自己胸腔里的空气都被挤出去了。容渊力气稍松了些,低声说:“乖,让我抱抱”。
容渊特别喜欢抱长安,就像长安喜欢抱小兔子点点一样,这点小怪癖长安已经习以为常了。
长安知道自己跑不掉了,只好熟练地将双腿紧紧圈住了容渊的腰,将身体贴近容渊,努力为他手上省点儿力。
“我最近长高了,还重了……”长安认命地伏在容渊肩膀上,很小声地碎碎念唠:“你别抱太久了,手上伤口裂开了怎么办……”
容渊听着,一颗心都快要被揉碎了。
长安对容渊的好,容渊上辈子就知道了。
容渊以为自己都知道了。
前十六年里,容渊心灰意冷,浑浑度日,他以为自己会死在容府,却意外活过了及冠;离府后,原本应该死在路途中,却又因一股异香觉醒了血脉之力,意外活了下来。
接着便是美人谷大乱,被修士拿来试毒的容渊再一次“意外”得以脱逃。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意外”,容渊从前其实并不以为意,因为于他而言,无论活着还是死了,没有区别,都很无趣。
容渊肆意妄为,从不惜命。
却浑然不知他的这条命,是那个最爱惜生命,竭尽全力想要活下来的少年,一次次用血和泪,用一条命给他换来的。
容渊双目一片血红,声音全哑了,发不出声音,他抱着长安站很久,脸埋进长安温热的颈窝,感受他跳动的脉搏,手掌摩挲他的背,在耳畔多次的小声催促下,才终于舍得松开了些,抱着长安朝卧房走去。
容渊蹲下身,放长安坐到床榻上。
长安一坐稳就来牵容渊的手,急急忙忙要瞧他的伤口。
容渊看着他面上的紧张担忧,喉咙滚动,哑声叫他:“长安。”
“嗯?”长安没抬头。
容渊曲起手指,压制住手心里小小的挣扎,缓缓地与长安十指相扣,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开口说:“上辈子在美人谷,是你第三次救我了,对吗?”
长安猛然抬头,瞳孔紧缩,整个身体连带着脸上的表情都僵住。
“你……”长安吓得快要不会动,下意识伸手抓住了身侧的床栏:“你怎么……你知道……”
容渊紧握着长安的手,嗓音低哑:“上一世的记忆,我一直都有。”
长安如遭重击,只觉脑中一阵眩晕,反复深呼吸,竭尽全力才能坐稳身子。
容渊一瞬不眨地望着他:“从美人谷和你分开后,我被带入了天极门,后来因为美人谷的暴动,看管我的修士都被调了出去,我才有机会逃出去。”
“但我那时……”
世人皆知仙山,却鲜少有人知,除去那几宗鼎鼎大名的仙宗外,更多名不见经传的小仙门其实并不在仙山上,而是在锦官城数里开外,那片名叫落霞峪的低矮山谷里。
美人谷在那儿。
上一世从容府带走容渊的那个名叫天极门的小宗门,也在那儿。
容渊从天极门出逃,走的是小道,那条道挨着山崖,远眺正好能望见美人谷,正是在那里,隔着树影,容渊瞧见了那只被一众修士包围着、浑身染血,却仍呲着尖牙,拼死挣扎的半人形猫妖。
容渊瞧见了一眼,也仅仅只瞧了一眼,便事不关已地继续下山去了。
即使他认出了那是曾在半路偷出马车,试图驾车带他出逃的人。
但容渊不在意。
容渊一向如此,活到那个年纪,已经冷血惯了,旁人的死活于他何干?无端的善意,不过是为掩盖背后真正目的的表象罢了。
容渊至今都是这样认为的,并且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对。
他早已将那些无关紧要的前尘往事抛诸脑后,无关紧要的人,连回忆都嫌浪费时间。
直至方才……
再一次站上那座山脊,望到远处那道熟悉的身影时,容渊似踩进冰窟窿,浑身的血在一瞬间凉透了。
容渊闭了闭眼,哑声说:“我那时……不知道是你。”
容渊从未想过,那个他多看一眼都懒得,觉得无足轻重的“旁人”,竟会是他的长安。
迟来的真相似一把刀,隔着两世的回忆,正中容渊心窝,剑锋早已锈迹斑斑,刺得缓而深,宛若凌迟,将一颗心搅得血肉模糊,剜心刺骨的疼。
他那时……究竟是怎么能那样狠心?视若无睹地,将最无助时的长安一个人丢弃在那儿?
他怎么舍得!
缥缈峰上,他又怎么能忘了已经救过了他两次的长安?
在那双满心期待望着他的眸子下,他怎么能忍心将长安视若草芥,那样残忍地将他扼杀?
那些年里……容渊究竟都在做什么?
与容渊难以平复的剧烈情绪波动相比,长安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丁点儿声响。
他的脸色微微发白,刚刚脸颊边咳出的那两坨红晕消失不见了,眼瞳失焦,一动不动,仿佛灵魂早已经出窍。
容渊睁开眼时,立刻觉察出了不对。
“宝宝……”容渊起身将长安从褥子里捞出来,抱进怀里,发觉长安仍没动静,心愈发慌乱起来,竭力放轻了声音叫他:“长安,你在想什么?别怕,你看看我,说话,跟我说句话。”
长安随容渊捧在他脸颊上的力道,轻轻把脸抬起,怔怔地看向容渊。
说话……
他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是问容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长安也有上一世的记忆?
还是问他,知不知道美人谷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知不知道……长安上辈子待在那里,意味着什么?
容渊应该是知道的吧。
在缥缈峰上,他都已经亲眼见到过了长安那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可是,既然知道长安是什么样的人,既然此前什么都不知道,又为什么还要来找长安?
是出于好奇吗?
长安至今还无比清晰地记得容渊踏进屋时那一瞬间的眼神,有恶心、嫌恶,也有惊奇、不解。
所以……是觉得他新奇有趣吗?
长安心里一片荒芜,茫然胡思乱想着,嘴里喃喃自语,不知不觉便把心里的话问了出来。
“不是。”容渊哑声说:“是因为离不开你。”
容渊抚摸着长安的头发,让那张发白的小脸贴近自己剧烈跳动着的心口,说:“看不到你,我受不了,一刻都没办法冷静,没有你,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长安脑子里更晕了,呆呆地靠在容渊怀里,分不清是梦还是什么。
容渊把长安抱在腿上,搂着他的腰,略去其中一些残忍血腥的细节,将自己上一世的经历,将自己的心一点点剖开,细细讲给长安听。
讲他有多喜欢长安,讲自己有多离不开他。
他把长安抱得很紧,脸埋在长安的脖颈,似搁浅的鱼,离开就没法再呼吸。
长安安静地听了很久,直到容渊再次望向他,期待地等待他的反应,长安才怯怯地抬起脸,嗫嚅说:“可是……我很脏……”
容渊心脏一疼,似有刀在剜。
容渊知道长安这样问的原因,因为这同样也是容渊的难以释怀。从发觉长安可能有记忆后,容渊就开始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只要闭上眼,就是长安那双晶亮的眼睛。
缥缈峰上,那双喜悦地、期盼地望着他的眼睛。
而那时容渊望过去,只轻轻瞥了长安一眼,接着,便从嗓子里发出了一声轻笑。
轻蔑,嫌恶,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容渊低下头,含住了长安微张的唇瓣。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吻,容渊动作笨拙,没有技巧可言,只凭着满腔的爱与热切,将长安口腔里每一寸都舔舐得染上了属于他的气息。
唇舌离开时,长安似只搁浅的鱼,吐着嫣红的舌尖,大口喘气。
直到脸颊上突然落下一滴湿热的液体。
长安被烫到,眼睫微微颤抖,睁开了被水雾盈满的眼。
容渊将脸贴近他,额头抵着他,低低喘息着,一字一句地哑声对长安说:“你不是,你最干净,最漂亮,最可爱,最好,是我自大、愚蠢、有眼无珠,弄丢了最珍贵的宝贝。”
“我很爱你,只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