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燕城,银杏叶铺满了石板路。一位戴着金丝眼镜、身着深灰西装的中年人将沈星川引至一处僻静的茶室。
他轻轻推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即无声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那扇雕花木门,脚步声逐渐消失在长廊尽头。
茶室里,俞江海正坐在窗边的红木太师椅上。他穿着深蓝色中山装,领口别着一枚不起眼的银色徽章。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的皱纹像是被岁月刻下的政治地图。窗外透进的阳光将他半边脸镀上一层淡金色,另一侧却隐在阴影里。
“坐。”俞江海抬了抬手,声音低沉而平稳,像是多年主持会议练就的腔调。
沈星川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她今天穿了件灰色的高领毛衣,外搭黑色西装外套,既庄重又不失优雅。手指上那枚婚戒在难得放晴的天公洒下的吝啬阳光下闪着微芒。
俞江海揭开青瓷茶罐,沉香木茶匙透着令人心安的气息。沈星川看着他将明前龙井倾入紫砂壶,蜷曲的茶叶在沸水中舒展,像极了卷宗里那些在时间的浸润下逐渐舒展的秘密。
“对于每个人来说。”俞江海突然打破茶室的寂静,壶嘴倾泻的水柱精准落入茶海,“这都会是最好的情况。”
老人推过茶盏,“正好年底之前,给大家加点业绩,过个好年嘛。”
“足够沈氏完成资产重组。”沈星川抿了一口茶,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沈氏必须得到完全地切割。”
“年后增补执委。”俞江海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你的名字会在名单上。”
窗外,一片银杏叶飘落在窗台边沿,又被轻抚到了树根之上。沈星川注视着那片金黄的叶子,恰好被风吹落了。顽固吸附在树干之上攫取养份的废料,回归到了最适合的地方。
窗外树影在俞江海身后的国画屏风上晃动,沈星川的指尖擦过杯沿暗刻的莲花纹 :“树欲静而风不止。”
俞江海低笑出声:“树大招风。底下人闹着要抢果子吃,当家的不得挥两斧子?”他抹去溅在案几上的茶渍,“不过斧头落哪,就是学问了。那些不听话的狗,炖了正好待客。”
沈星川抿了口稍冷掉的茶。他们心照不宣:她献祭父亲原先所站派系的枝叶,俞江海则帮着云端之人敲打那些不安分的拥趸。顺便博取个美名和业绩,好顺势上升。
“俞老深谋远虑。”清香的茶雾晕染在沈星川浓密的睫毛上,极好的隐藏了双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她放下茶杯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政治家特有的笑容:“台阶难下,总得做做样子。”
“有些人太蠢,以为抱紧大腿就能为所欲为。” 俞江海声音里带着几分轻蔑,“殊不知在棋盘上,卒子终究是卒子。”
他抬手又给这位十分懂得长辈行路之难的聪明晚辈添了杯茶,开始抛出了今天的主要目的:“你父亲那边...”
沈星川平静地伸出指尖托在紫砂杯壁旁,看着清亮的茶色一点点侵没了白色内壁,方才抬起那双平静的眼眸,缓缓说道:“我会去跟他谈一谈。”
俞江海微笑着点头,手中的公道杯再次回到了它应在的原位:“你太太在国外还适应吗?”
温和的语气让他像个关爱晚辈的长者,如果这话里没别的意思的话,那就更好了。
“她很适应,说换条赛道没准能赛出新风范。”沈星川微笑,“最近在学导演的课程,准备弄条短片出来冲冲奖项。”
“小苏的电影我跟着俞免看过,不错的片子。立意深刻、深挖内心。跟这些年上映的玩票烂片确实不一样,值得一看。”俞江海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还是艺术家好啊,纯粹。”
当第三泡茶的味道开始变淡时,俞江海方才起身来理了理衣袖:“时候不早了。”
沈星川也站了起来,两人隔着茶桌对视。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在茶桌上投下模糊的影子。
“合作愉快。”俞江海伸出手。
沈星川握住那只布满皱纹却依然有力的手:“合作愉快。”
走出茶室时,沈星川注意到那位秘书正站在走廊尽头等候。他微微躬身,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
秋风拂过,又一片银杏叶落在她的肩头。沈星川轻轻拂去,抬头看了看燕城秋日湛蓝的天空。昨晚苏丝弦打电话来说的,马上便要落下的连绵秋雨大概还在路上。
沈星川踩着满地碎金走进住院部时,一大片一大片的浅灰白絮遮住了蓝。
风卷着枯叶拍打在医院玻璃幕墙上,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无名指的婚戒,抬起的眼在电梯镜面上聚焦。苍白脸色被深色衣物衬得近乎冷冽,唯有眼下淡淡的青影泄露了连日来的疲惫。
推开特护病房的门,消毒水味里混着雪茄的焦香。沈慎背对着她站在窗前,深蓝色真丝睡衣外披着羊绒开衫,灰白的鬓角修剪得一丝不苟。他手里捏着一杯威士忌,冰块已经融化了大半。
“来了?”沈慎没回头,声音低沉而平稳。
沈星川在沙发上坐下,摩挲着掌中手杖的纹路,开口道:“俞江海让我来提醒您。”
沈慎转身将威士忌搁在床头柜上,又从抽屉里取出了根雪茄来,像头打量猎物的老狼一样眯着眼看她:“所以我的好女儿带着狗链来,是要替主子牵走老父亲?”
雪茄剪发出咔嗒一声响,露出了弯弯绕绕的横截面。他瞥了眼茶几上那厚厚一叠股权转让书上压着的打火机,笑道:“可惜,那些股份已经全部回到了我的手里。”
沈星川纹丝不动,连余光都没给那几张价值数百亿的纸:“那恭喜您,终于可以安心当替罪羊了。”
雪茄剪啪地落在茶几上,沈慎突然大笑缓步走到她对面坐下:“你就不怕俞江海,你的表叔我那好表哥,将来用同样手段对付你?”
沈慎锐利的目光扫过她的脸,最后停留在她左手的婚戒上。他嗤笑一声:“你以为当年的联姻是为了什么?”
“为了两家的部分利益捆绑,方便两边下注。但这也意味着,需要牺牲一方。”沈沈星川淡淡道“就像现在一样”
“我当年接手的沈家是那个愚蠢软弱的老东西给我留的烂摊子,是个人都能拿我当垫脚石往高处爬。那时候我就知道,与其一点点被各方蚕食掉,不如在牌桌上投下全部筹码,放手一搏。”
沈星川没动,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所以,您想告诉我,我会变得跟您一样?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
“不是吗?”沈慎将手中的烟搁在一旁,慢条斯理地重新为自己到了一杯酒,“那你现在在做什么?替俞江海传话?逼我退场?”他前倾着身子,身上威士忌的气息混着雪茄的苦涩,“你比我更清楚,你坐在这里,就已经是局中人。”
沈慎眯起眼,放下的酒杯在玻璃杯上磕出清脆的声响:“你觉得自己能跳出这个局?”
“我没兴趣跳,但我未必会按你们的剧本走。”沈星川冷笑着呵出一口气,“棋局已经开始。棋子的最后结果,无非是成为弃子。或者一局终了,被丢到棋盒里头不见天日。”
望着火焰吞噬雪茄边缘泛起的如同血一般的刹那鲜艳,沈星川缓缓起身开口道:“只有棋手才能掀桌。”
良久,沈慎忽然笑了:“如果你比我更害怕失去。”
沈星川转身,手指搭在门把上时,听到他最后一句近乎残酷的笃定。
“那你就只能比我更狠。”
沈星川没回头,只是轻轻带上了门。
苏丝弦远隔重洋地掐指一算比谁都靠谱。雨丝斜斜地打在廊檐上,沈星川站在医院门廊下,望着灰蒙蒙的天际。
雨不算大,但绵密的像一层雾。将整座城市笼得模糊,低气压让人莫名呼吸不畅。她站了许久,直到指尖被冷风吹得微微发僵,方才看了眼早在路旁等候的车辆。
车前排的博纳和安妮正看着手机里苏丝弦那条不要让某人在雨天受凉的圣旨一阵阵地心慌,不知怎么回答。眼见老板终于结束了赏雨挨风的行程,安妮立刻如蒙大赦的下车撑伞迎接。
沈星川低头钻进后座,车内的暖气瞬间包裹上来吞噬着她身上的寒意。
手机在这时震动,她掏出来一看屏幕上是苏丝弦发来的短信:
伦敦又阴了一天,这儿的秋天就没见过两天太阳。你当年在这儿读书的时候,到底是怎么熬的?
紧接着是第二条:刚看了天气预报,你那边下雨了。我已经让安妮在你办公室放了条毯子,记得保暖。没事多泡泡澡,别嫌麻烦。
沈星川盯着屏幕,拇指无意识地在苏丝弦的名字上摩挲了一下。车窗外的雨滴顺着玻璃滑落,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当低头打字,苏丝弦的语音电话就打了过来。她的心情不知是不是受了天气影响,有着强提起来的轻松。
“一看他俩回消息的速度,我就知道你又没听我的养生秘诀。”
这段日子闲下来的苏丝弦一头扎进了影坛前辈们的退休养生群,以一天两条起步的养生小秘诀为基础,捣鼓着如何在将来她俩金婚的时候广收红包,实现一晚暴富。
“伦敦的秋天怎么样?”沈星川明知故问的岔开话题。
“沈星川,这是我十三年来过的第一个没有你的秋天。”
“哦,我怎么记得苏小姐这十三年里有好几年秋天都在封闭拍戏啊。”
“沈星川!”苏丝弦恼羞成怒的张扬舞爪模样不用细想,便从电话那头冒了出来。
“伦敦的秋天不怎么样,我是在说……。”她抿了抿唇,瞥了眼没关紧的卧室门缝里是不是冒出来了只偷听的小耳朵。骤起的咳嗽声里透着一丝羞涩,她揉了揉有些发烫的耳朵,低声说:“我挺想你的。”
车缓缓驶离医院,雨刷在挡风玻璃上划出规律的摆幅。沈星川靠近座椅,车里的暖气终于热了起来,她被冻僵的唇角勾起了今天的第一个真实弧度。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