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傍晚,许晏昀提前到达了饭店,温绪远这次所定的饭店是一家广式茶餐厅,坐落在金水河上,是绿城一家十多年的老店,许晏昀刚接手探店栏目的时候来这里拍过,不过后来翻修了几次,和他记忆中的店面几乎是大变样。
服务员领着他上来二楼的小包间,这里挨着窗边,往下便能看到穿行在城市间的金水河,这会五点出头,夕阳抖落下来的光跟金粉似的洒在河上,照得半边波光粼粼,许晏昀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餐厅刚营业,二楼服务员少,这位服务员弯腰冲他笑笑,问他要什么茶。
许晏昀翻了翻他递上来的茶水单:“就菊花茶吧,败火。”
服务员接过茶水单,转身去拿茶叶了。
温绪远说他尽量五点半左右到,让许晏昀看看菜单先点些自己喜欢的,他翻了翻菜单,先点了几个招牌的蒸笼,服务员边帮着煮茶边说现在蒸笼还在做,可能要等一会。
许晏昀微笑道:“没事的,我朋友还没到,等他到了也正好上来。”
等茶煮好,服务员先给他倒了半杯热茶,叮嘱他小心烫伤,便拿走一份菜单走下二楼。
二楼的位置都是需要提前预定的,散客现在多在一楼,隐隐约约传来热闹的人声,许晏昀侧耳听了片刻,觉得无聊,便捧起茶杯看向窗外的河景,温绪远订的这个座位正好能看见楼下的停车场,许晏昀仔细盯了几辆驶进来的车,终于在末尾等到了想见的人。
温绪远坐的是那晚他开的那辆不起眼的黑色小轿车,这次不是他亲自开的,车子停在门口后,温绪远从后座下来,依旧是帽子口罩的全副武装,他弯腰凑近降下的车窗,和驾驶座上的人说了些什么,接着便脚步匆匆朝饭店门口走来。
许晏昀赶紧放下茶杯,站直身子,紧张地紧紧盯着楼梯口。
上来的先是服务员,身后跟着一身黑的温绪远,跟穿了夜行衣要去执行什么暗杀任务似的。
这样想着,许晏昀嘴角也随之上扬,服务员将温绪远领到小包间门口,随后替他倒了杯新茶,接着将门口的帘子放下,脚步声渐渐走远。
温绪远坐下扯掉口罩,从纸巾盒里抽了张纸巾,擦掉下半张脸上的薄汗,抬眼问道:“刚刚笑什么?”
许晏昀坐下来,弯弯眼睛:“就是觉得你这一身黑,跟电视剧里的刺客一样。”
温绪远吹走茶杯上冒的热气,抿了口茶:“嗯,一会跟你聊完要去杀人。”
许晏昀被他这天马行空的胡话逗得咯咯直笑,服务员这时将点的餐食也端上来,许晏昀借势将菜单递给他,让温绪远再点些菜。
原本正托着腮看向窗外的温绪远转头接过菜单,问他为什么不干脆一次性点完。
他今天专门戴了副框架眼镜,估计是拿来伪装用,没有镜片,这会儿拿掉口罩,趁得他气质更出众。
“你约我吃饭,哪里有我一个人做主的道理?”许晏昀嘿嘿一笑。
温绪远点点头,听服务员的推荐,又加了几道炒菜,末了叮嘱所有菜品都不要放辣椒。
许晏昀倒茶的动作一怔,突然觉得这场景有些眼熟。
似乎是和他想到了同一年的某个时刻,温绪远在将菜单还给服务员的下一瞬,抬眼看向他,伸手接过许晏昀手里的茶壶。
他手背不小心蹭到许晏昀的手指,柔软的痒意让许晏昀心中一颤,僵硬的手指停在空中,良久,才一寸一寸慢慢收回来,蜷缩在腿上。
他望着温绪远安静倒茶的样子,将那句“谈什么私事”暂且憋回了肚子里。
许晏昀自认为和温绪远关于工作的话题没什么可聊的,一方面是他觉得自己平日的拍摄翻来覆去也就是去大小饭店尝个味,另一方面是温绪远的工作多签的有保密协议,真要说来,一个赛一个的枯燥,想了半天,他还是决定先从回忆慢慢打开话匣子。
高中时期的那些往事就像缠在两人手腕间无形的线,谁先扯动那根线,必定会引来另一个人,引来一场无声的山崩海啸。
可只有毁灭后,才能迎来新生。
许晏昀夹了个虾饺,边往嘴边送边说道:“你高中送我那些东西,我一直都好好收着呢。”
这话不假,从最初的尤克里里到最后的耳机,都被他仔细收在柜子里,每年过年的大扫除,总要拿出来擦擦灰,尽管那上面并没有沾上什么灰尘,但许晏昀还是将东西一个个拿出来擦得发亮。
今年年初过年时,他看完春晚,心血来潮想试试看那把尤克里里,可那么多年没弹过,音调早就不准了,他便拧弦准备调音,刚拧好半圈,琴弦突然绷断了一根,像窗外炸开的爆竹,震得许晏昀耳朵嗡嗡叫。
他没有过修这种精细东西的经验,无措地捧着尤克里里,尝试了好久,直到窗外守岁的爆竹声都停了,望着耷拉在手心中的琴弦,巨大的难过突然如同潮水般将许晏昀淹没。
那天晚上,他无比想见见温绪远,可翻遍了手机通讯录,最后他能做的只是打开电脑,在视频软件里找到温绪远最新的电影,在快两个小时里,专注地看着屏幕上的陌生脸庞。
温绪远声音干涩,几乎是咬着牙才将浮动在心口的情愫忍了回去,他神色复杂地看向眼前人,低声问:“为什么要留着?”
许晏昀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当然是贵啊!”
比如那个尤克里里,后来电商平台兴起,也渐渐推出了识图的服务,许晏昀年初用识图功能扫了扫,不扫还好,一扫他光是看了价格就吓得头皮发麻,饶是他现在经济独立,也懒得用闲钱买这个,更别提那是放在十五年前的时候。
他知道温绪远家有钱,但钱总不能是大风刮来的吧?
想着,许晏昀掰着手指头认真数:“你看你当时送的那些东西,总金额加在一起,都快能在这里买一平米了!知道现在房价有多贵吗?”
温绪远面无表情道:“所以你嫌我花钱大手大脚。”
“我没这个意思!那是你的钱!你当然可以自由支配!”许晏昀慌张地连连摆手,说着,他突然噤声,眼睫垂下来,包间内的顶灯打在他脸上,显得一片惨白。
平常在节目里油嘴滑舌,到温绪远面前,却又说不出一句场面话了。
许晏昀重重叹了口气,低语道:“我就是觉得……花在我身上,挺不值的。”
他忘记是从哪里看的,说友情也是场投资,有的人投入少,回报大,而有的人,投入大,回报几乎没有。
许晏昀觉得,自己和温绪远就像后者那般,温绪远在他身上投入的感情太大了,许晏昀回报不起,只能逃避,即便是现在的他看当年的往事,也找不到除了逃避外的一种最适当做法。
他不敢看温绪远现在的表情,可却听见了他的话。
许晏昀愣愣地抬眼望着温绪远笃定的模样,那人郑重说道:“值得。”
原本等待的铡刀没有落下,但等到了一阵清风,短短两个字,了却了他这八年来的噩梦。
许晏昀松了口气,给温绪远夹了个金钱肚:“那你还记不记得高中我送你的海棠花书签?”
温绪远不动声色地敛下了眼底的灼热,故作镇定点点头。
“当时我跟班长学的,她本来还想等着骂我手笨,没想到我一次就做好了。”许晏昀想起季婷怡当时脸色铁青的样子就觉得好笑,“给她气得不行,尤其是我还摘的树上的海棠花。”
温绪远咬下半口金钱肚:“学校有规定,摘树上的花看见了有通报批评。”
许晏昀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地上的太脏了,不想拿那个送你。”
“树上的就不脏吗?”温绪远静静地看向他。
许晏昀不好意思地挠挠鼻尖:“不脏的,我挑了最好的送你。”
温绪远手指一颤,差点握不住筷子。
那个春日,在他回忆里已经蒙上了灰,可有那么一颗海棠树,在他心底生根、发芽,最后亭亭如盖,为那个想摘下最美的一朵海棠的青涩少年遮住了一场蒙蒙春雨。
温绪远喉头微动,声音再开口时有些低哑:“对不起,书签我不小心弄丢了。”
这话在许晏昀意料之中,都过去多少年了,别说丢了,里面放着的花没腐烂就算好的了。
“那我明年春天再做一个送你?”许晏昀试探着问。
温绪远没说话,伸手比了两次数字。
许晏昀震惊道:“……十四个啊?”
温绪远看他表情有些为难,刚要松口说那一个也行,许晏昀却狠狠心,一口答应下来,等明年开春绿城海棠花开的时候就给温绪远做书签,十四个,一个都不差。
温绪远注视着他因发誓而激动得亮晶晶的双眸,忍不住弯弯嘴角。
两人边吃边聊,没顾得上看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月上树梢时,温绪远说他送许晏昀回去,后者指指两人身后一楼大厅角落里正努力朝这边张望的李杰,好奇问李杰不一起吗。
温绪远冷冷地看了李杰一眼,收到他视线,李杰连忙缩了缩脖子,继续埋头苦吃。
他转头看向许晏昀,面不改色道:“你也看见了,他还在吃饭。”
两人并肩走出饭店,绿城周边省份在下暴雨,令这里最近白日的温度也降了许多,入夜后更凉快,许晏昀冲着迎面而来的夜风,满足地伸了个懒腰。
“今天天气好,我想一会蹬单车回去。”许晏昀笑着说。
温绪远沉思片刻,随即道:“那我陪你一起。”
“不用了,骑回去就十来分钟的事。”许晏昀摇摇头,“你本来拍戏就累,我就不给你添麻烦了。”
路灯下,温绪远拧眉的动作让他想起那天晚上喝醉后温绪远同他讲的话,好像很讨厌他拿麻烦来称呼自己,想了想,许晏昀只好改口说:“你陪我走一段,好吧?”
温绪远脸色终于晴朗了几分,点点头跟上他脚步。
从茶餐厅拐到大路上,往右走没多少米便是人民公园,许晏昀借这个话题边走边说这些年附近的改变,温绪远其实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自打高中毕业后就没回过绿城,这里的种种,和他记忆里的大多出现了偏差。
“人民公园现在没当年热闹了,好多游乐设施都拆了,过山车停了,就连摩天轮都没保住。”许晏昀抱怨道,“我还没坐过那个摩天轮呢。”
温绪远看向他:“小时候没坐过?”
许晏昀郁闷道:“我爸妈都恐高,小时候我想坐也没人陪。”
“那为什么当时不说?”温绪远看似漫不经心随口道,可手心的汗却暴露了他的胆怯,“我可以陪你坐。”
许晏昀站在原地,上上下下扫了温绪远好几圈,最后笑道:“两个大男生坐摩天轮多没意思。”
温绪远扯了扯嘴角,轻声说:“也是。”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公园东门,这会儿大门半掩着,里面路灯也没亮,半天看不见一个人影。
许晏昀不免感到唏嘘。
他就打算让温绪远送到这里,公园门口的共享单车多的是,他随便扫一辆就能骑回家,门口正好是条大路,李杰把车开过来也能短暂停留。
可在和温绪远暂别前,许晏昀还是想亲口问他那句“赌一把”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也这样问了,温绪远却反问他想知道什么。
许晏昀讪讪一笑,说道:“……就还是那个问题,真的有喜欢的人吗?”
哪知温绪远居然干脆承认:“有。”
这下换许晏昀傻眼了。
可温绪远像是不肯放过他一般,接着抛出平地惊雷:“有喜欢的人,喜欢了整整十四年,喜欢到他现在还没察觉。”
许晏昀这会脑子发懵,根本没反应过来温绪远口中的两个“十四”意义是相同的,他只觉得这数字耳熟,而后在心里默数十四年距离现在是多少。
明明掰着手指就能查完的数字,许晏昀在脑子里转了几圈硬是没数到头,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温绪远,下意识说:“那你去表白啊。”
温绪远目光沉沉,低声说:“我正在表白,即便他现在就站在我面前。”
……什么?
许晏昀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他呼吸一滞,不可置信地直勾勾看着温绪远。
刚刚还觉得清爽的夜风穿梭在两人之间,而许晏昀现在只觉得这风刺骨,顺着T恤领口钻进去,冻得他身子发颤,他张了张嘴,组织了半天语言,良久,艰难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
温绪远向前迈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