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
秋雨渐凉,梧州城内梧桐满城,刘宅院子里早已落了一地的枯黄。
“兄长,你说阿爹真的死了吗?”
跪在灵堂前,一身孝衣的刘景早已哭得眼眶通红。
“阿景,母亲说阿爹死在了荒漠,林叔叔只带回了阿爹的衣冠冢。”
同是一身孝衣的刘阳,已为父亲的衣冠冢守灵了七日。
“兄长,阿爹走了,我们怎么办,我要阿爹,兄长,我要阿爹!”
刘景的泪就像是断了线般,一滴一滴落在刘阳手上。
刘阳一把抱住了他,一下一下轻拍他的后背,安慰着:“阿景放心,以后兄长保护你!”
刘阳大刘景六岁,十八岁的他如今是刘家名副其实的家主,刘母不问家宅之事,一心只想着琢磨那永葆青春的法子,刘景又年幼,这当家的重担,自是落在了刘阳身上。
刘景很信任自己的兄长,在这个家里,除了父亲,他只信得过刘阳。
“阿景,回去睡觉了。”一名妇人的声音传进了灵堂,屋外,站着刘母。
刘景一听到她的声音,就害怕得往后躲了躲,在刘阳身后,小心翼翼地探着脑袋。
刘母缓缓走了进来,她虽已三十有余,但丝毫不见衰老,风韵犹存,是个十足的美人。
看来这永葆青春的法子,她用着挺好。
“阿景,来,跟母亲回去。”她眯着眼,笑着弯腰,伸出手,欲要带走刘景。
可刘景死死地拽着刘阳的衣服,不肯同她回去。
刘母脸上的笑多少有些挂不住,脸色便也黑了下来,神色瞬息间变得凌厉。
“阿景,别闹,母亲是怎么教你的?在这个家里,别给你兄长添麻烦,乖,跟母亲回去!”
“不!我不回去!”刘景拼命摇着脑袋,泪水止不住地流。
他好似怕极了刘母,刘母也不再和颜悦色,而是伸出手,欲将刘景强拽出来。
可她到底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妇人,力气虽说大,但也比不过已然舞象之年的刘阳。
被一把推开后,刘母彻底恼了:“刘阳,你父亲刚死,你就要以下犯上!对付我这个母亲吗?”
即使是继母之身,刘阳平日里也对她敬重有佳,一口一个母亲叫着,何成有过如此大逆不道之举?
如今这突如其来的推搡,直接让刘母摔倒了地上,头上珠钗都碎了。
她疼得龇牙咧嘴,眼神之中竟闪过一丝杀意。
刘阳护着刘景,毫不畏惧的同她对视:“母亲,平日里我敬重你,是看在父亲,阿景还有阿娇的面子上,如今我才是刘家家主,你若想欺我年幼,摆主母的架子,那就别怪儿子不客气!”
“你敢威胁我!你个小王八羔子!我今天就打死你!”
手腕被紧紧握住的时候,刘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躲在刘阳身后畏畏缩缩的刘景,居然会拦下了她的巴掌,他的力气竟然能如此大!
“不许欺负兄长!”刘景依旧有些怯生生的,但即使再害怕,他仍挡在刘阳身前,小小的身躯看着弱不禁风,但为了保护自己的哥哥,毅然站了出来。
“好好好!好得很!”刘母气得原地直跺脚,发了好一会儿疯,忽然间怒视着刘阳,“你给我等着,我让你做不成这个家主!”
她话音一落,竟转身离开了,路过门口时,狠狠地瞪了一眼趴在门外的刘娇。
刘娇吓得低下了头,再也不敢看自己的母亲。
她走远后,刘阳方道:“阿娇,别怕,进来吧。”
刘娇立马跨进了灵堂,蹲在刘阳和刘景的面前:“大哥,二哥,你们没事吧?”
刘景摇了摇头,摸了摸她的脑袋:“大哥和二哥没事,阿娇怎么还没睡?可是我们吵到你了?”
刘娇摇着脑袋:“没有,是阿娇睡不着的。”
她不过是个十岁大的女娃娃,平日里也没怎么受过母亲的庇护,刘家重男轻女,女儿向来不被家主喜爱,若非刘阳和刘景从小护着,只怕刘娇都不一定能平安长大。
她向来依赖两位哥哥,对刘母敬而远之,如今突遭变故,睡不着倒也正常。
“那二哥给阿娇唱首歌好不好?”
“好啊好啊!阿娇最喜欢听二哥唱歌了!”
小姑娘兴奋地鼓着掌,刘景唱得童谣是去乡下避暑时,祖母教得,刘娇自是也听到过的。
歌声催眠,只片刻,刘娇就睡着了。
“大哥,我带阿娇先去休息,等会儿再回来陪你。”
“还是我去吧,阿娇这丫头身子骨长得快,只怕你会抱不动。”
刘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方才其实试了,再加上近日来悲伤过度,竟确实有些抱不动。
“那就麻烦大哥了。”
“说什么麻烦,都是一家人,你要是累了就也回去休息吧,七日已过,守灵的日子也过了。”
刘景闻言,并未再多做坚持,只是点了点头。
刘阳抱着刘娇离开了,刘景一个人守灵,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片刻后,刘阳便回来了。
“真是不让人省心。”他看着刘景的睡颜,无奈地笑了笑。刘阳抱起了刘景,离开了灵堂。
第二日,是出殡的日子。
这一日,刘景睡过了头,他醒来后,出殡的队伍已经快出门了。
“昨晚怎么睡得腰酸背痛的。”刘景只觉得昏昏沉沉的,还来不及细想,丫鬟就来催了。
“二少爷,老爷出殡的时辰快到了,大少爷请二少爷赶紧过去。”
丫鬟没有进屋,只在屋外守着。
“知晓了,你先去回禀兄长,我随后就到。”
“是,奴婢告退。”
丫鬟退下了,刘景迷迷糊糊地起身,摸索了半天,在床边找到了自己的衣裳,洗了把脸后,才清醒了过来。
只是他这一醒,猛然间便发现,他好似不在自己屋内,瞧这陈设,怎得好像是自家兄长屋子?
他昨日,难道是同刘阳一起睡得?
“二少爷,您快好了吗?需要奴婢帮您沐浴更衣吗?”
丫鬟又在外面催了,刘景听出来了,她是兄长院子里的丫鬟,锦翠。
看来昨晚,自己果然是和刘阳一起睡得。
“马上!”
刘景慌忙收拾整齐,便打开了房门,一开门,便对上了锦翠那双惊讶的眼。
她觉着奇怪,忍不住问道:“锦翠姐姐,你看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吗?”
锦翠的脸色变了变,眼神之中似有纠结,片刻后,还是开口提醒道:“二少爷要不换个领子高些的里衣,你的脖子……”
锦翠欲言又止,刘景不明所以,但却听话地回屋换衣服了。
他好奇地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仅此一眼,便好似五雷轰顶。
镜子之中,刘景脖子上有块红色痕迹,他认识这是什么,因为他母亲曾经便对他……
刘景不敢再想下去,可脑子里却控制不住的出现昨夜的场景。
……
他记起来了,全都记起来了!
“二少爷?您好了吗?我们要出发了。”锦翠又在唤他,可刘景却毫无回音。
锦翠心中生出不安,她顾不得礼仪,一把推开了门,冲了进去!
“二少爷,你怎么了!”锦翠看到了瘫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刘景,吓得话都不利索了。
刘景被她喊着,竟恢复了些神智。
“我没事,锦翠姐姐,你帮我和兄长说一声,我身体不舒服,不能去参加出殡仪式了。”
他说着,竟真得晕了过去!
……
三日后,刘景终于醒了。
“阿景,你吓死兄长了!”刘阳握着他的手,一双眼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刘景只觉得有些恶心,他冷漠地看着他,一把将手抽了回来。
“不劳兄长挂心,我没事。”
刘阳心底一沉,对他的疏离极不适应,但脸上依旧是面不改色:“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当日出殡仪式你突然晕倒,兄长吓死了,还好你没事!”
他说着就又想握住刘景的手,可依旧被刘景躲开了。
刘景坐起了身子,靠在最里头,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兔子。
“兄长,我想回乡下老庄子住一段时间。”
刘阳眸光一沉,眼底情绪晦暗不明,可他依旧笑着问刘景:“阿景为何突然要回乡下?”
“父亲离世,我悲痛万分,想回老宅,散散心。”
刘阳闻言,眼底染上丝丝笑意:“老宅确实僻静,阿景若想去,那兄长陪阿景一同去,正好秋日到了,赏菊登高,也别有一番情趣。”
刘景听闻他要随自己一同去,不免有些慌乱,他急忙拒绝:“兄长如今是家主,有诸多事宜要出来,我一人去即可,等待得无聊了我就回来了,兄长无需挂怀。”
话已至此,若刘阳再坚持可就不合适了,可他偏偏就是个固执的,固执的不让刘景独自离开。
“阿景身子骨不好,做兄长的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去乡下那么远的地方,你放心,家中事务我这几日都处理妥当了,出去散心个一二月没问题的。”
他是铁了心要跟着去了,可刘景不想他跟着,毕竟他是要找个借口溜走的。
这刘宅,绝对是待不下去了!
“兄长不必为了阿景做到这种地步,阿景知道兄长对阿景好,正是为了不辜负兄长,我亦不能拖累兄长,兄长放心,这里是阿景的家,阿景一定会回来的。”
刘阳沉默了半晌,眸光落在那远离自己的身子上,忽得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他往自己的跟前带。
四目相对,周遭气氛非比寻常的诡异和暧昧!
“阿景只是去散心,而不是想离开兄长?”
刘景心底一沉,脸上却露出了天真的笑:“兄长是阿景最爱的人,阿景又怎么会舍得离开兄长。”
那句“最爱的人”,好似说得刘阳心花怒放,他终于放下了眼底猜忌,将瘦弱的刘景抱在怀里,低声呢喃,叮嘱道:“那阿景便去吧,记得早点回来,兄长在家里等你。”
“好。”刘景沉着眼,语气却是乖巧无比。
第二日,刘景就出发去了乡下老宅。
刘阳对他还算信任,至少没有派人跟着,只有一个马夫和一个丫鬟。
“锦翠姐姐辛苦了,让你跟着我去老宅。”
锦翠削了个苹果,竟自己咬了一口,吃了下去。
刘景有些意外,但依旧未有一言不满,甚至还有些习以为常,毕竟锦翠这样子没规矩,已不是一日二日之事,而是向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