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垒手中的火光轻微晃动了一下,跟着熄灭了,面孔重新嵌进幽暗的模糊里。
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易建业不让我学法律。”
听上去像是他家什么长辈,可是刚刚那个男人却过于年轻,不像是有资格过问这种事的人。
柯跃尘:“易建业是你什么人?”
易垒:“法定监护人。”
柯跃尘:“......”
放着好好的爸爸不叫,叫什么法定监护人,这家伙。
于是整件事清晰又明了了。
半年前填报高考志愿的时候,易父主张让儿子出国,毕竟家里条件摆在那,但大少爷死活不肯。
父子俩各不相让,最后达成的结果就是,易垒可以不出国,但只能留在南京,待在他老爸眼皮子底下。
大少爷一心想学法律,分数也完全够得上南京知名985政法大学的法律专业。
可他偏偏选了京审这么个财经类院校读法律,只因这个学校偏远得快要出了南京城。
柯跃尘猜测,易垒这么做,是出于对他父亲无声的反抗。
所以可想而知易父的反应,这不大一下学期刚开学,便琢磨着让儿子转专业了。
不过也难怪易垒跟他爸关系僵,在转专业这件事上,易建业本人完全没露面,事先也没给个商量,而是让秘书于冬林,也就是刚刚那个年轻男人,将消息传达给自己儿子。
“如果你不提交转业申请,易董会亲自帮你。”这是于冬林对易垒说的原话。
易父作为南京知名企业家,在当地颇有人脉和手段,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柯跃尘之前听辅导员提过,京审大学属于省内热门高校,录取分数线常年居高不下,连带着入学后的转业流程都十分繁琐。
首先是笔试,考正儿八经的专业课知识,难度很大,成绩公开公示,初试通过了还有复试,复试之后还有辅导员谈话、院长面试等等一系列环节。
毫无疑问的是,这其中任何一环出了问题,都无法转业成功。
所以易父是怎么胸有成竹地觉得,他可以顺利略过以上这些步骤,直接帮他儿子转专业的?
“不用这么麻烦,他会直接帮我转校。”说这话的时候,易垒正仰头看着苍茫的天,语气惨淡又平静。
今晚月色很好,一弯细细的蛾眉月悬于天际,宛如一瓣微笑的薄唇,莹润透亮。
柯跃尘的心突然就跟身下站立了一天的双腿似的,酸胀得说不出话。
他家条件不好,一家三口相依为命,但从小到大,父母从不干涉他的生活,包括大学选学校和专业这种事。
而易垒恰恰相反,这个光鲜亮丽的富二代,长期活在父亲的高压威严之下,左右不了自己半点人生。
“我猜你爸在我们学校还没有特别熟络的人脉关系。”柯跃尘理了理思路,发现自己嗓音略带沙哑,“不然他应该直接帮你提交申请,而不是找个人来给你下通牒。”
“但他如果想找,就一定可以找到。”
“那就别让他开始找。”
此话一出,易垒便收回目光,转头定定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他让你干嘛,你统统照做。先去把申请交了,这样一来,他不会找个人天天给你下圣旨,也不会急着去动拓展人脉的心思。至于能不能转业成功,这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了,谁又能说得准呢?”
“你想拖住他?”
“对,拖住他。不仅如此,你还要装成一个听话乖顺的儿子稳住他。只要能稳住你爸,这事大概率能如你所愿。”
像易父这样的人,如果来硬的,比如不交申请,直接否定他的意见,他作为一个父亲自然会觉得尊严受损,怒不可遏,下场无异于鸡蛋碰石头。
但如果反过来,完全按照他的意愿行事,就算最后失败了,他也只会觉得自己有一个听话但不那么争气的儿子。
对于一个位高权重者来说,后者往往比前者更容易接受。
易垒的脊背离开灯杆,手指虚握着打火机,目光沉沉,像在认真思考柯跃尘的话。
他今天戴一顶黑色渔夫帽,没有花纹,只在额前绣着一个三角形标志并几个英文字母。
这玩意儿当真像钱洋说的,要一学期生活费?
柯跃尘盯着那白色的三角形LOGO出神,可是看上去跟超市里二十块一顶的没两样啊,咬咬牙的话,他愿意出五十块。
“柯跃尘。”易垒忽然叫他。
“啊?”
“你摇什么头?”
“我......没有啊......”柯跃尘收起糊涂心思,回神时对上易垒的眼睛,“咳......我再免费教你两招。装模作样,掩人耳目你会吧?转专业不是要考试么,以后周末你就老老实实带书回家,在你爸面前用功,明白吗?”
那人没有立刻回答,唇边晕开一点弧度:“你经常这样?”
“哪样?”
“装模作样,掩人耳目。”
“当、当然没有!”柯跃尘厚着脸皮赖道,然后他逼自己移开眼,起身,伸出一只手,“你的问题说完了,现在能走了吗?”
易垒起初盯着他的手,片刻后两只温热的掌心握在一起——他拉着柯跃尘的手起来:“怎么走?”
这个点打不到车,好在有辆自行车。
开锁的时候,柯跃尘灵光一闪,想起那句“法定监护人”,还有易垒借身份证买烟的事。
所以那人其实还没满十八岁?
原来是个弟弟。
想到这里,柯跃尘一本正经推车的脸陡然勾起一丝坏笑。
“弟弟,”他拍拍老式斜杠自行车的后座,配合脸上的表情,活脱脱一个拐卖未成年的地痞流氓,“我骑车带你,赶紧坐上来!”
可惜这张嘴也就硬了五分钟。
自行车在一段上行小路上卡壳,由于坡度太陡,外加后边儿坐着个大活人,柯跃尘体力透支,硬是没踩上去,不得不下车推行。
两人中间隔着辆车,不疾不徐地走着,两边是低矮稠密的自建房,窗户里透着大小不一的光。
在城乡结合部,这样的房子并不罕见。
接着,不知看到了什么,易垒脚步一滞,柯跃尘也随之停下来,两双眼睛齐齐朝某个方向望去。
那是一条窄窄的小巷,曲径通幽处,黯淡的灯光打在一张巨型挂毯上,深色的毯面撒满白色的雪花。
可阳春三月,何来的雪?
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一片花墙。
这片花墙从房屋二楼的露台倾泻而出,以茂密的绿叶为底,缀满星星点点的白花,悬挂于外墙之上。
这座房子地势很高,坐落在石阶之上,大概也正因为如此,有爱美之心的人无法随意采撷,才得以保全这整片花墙。
两人抬头看着,一时都有些入迷,片刻后柯跃尘掏出手机,语气颇有些懊恼:“早知道今天不把相机还回去了。”
易垒在身前给他让出一条道:“你喜欢拍照?”
“喜欢的东西当然要拍下来啊!”他拍完先确认了下自行车的位置,然后朝易垒挑挑眉,“你喜不喜欢?”
那人轻轻点头。
“那你等着。”柯跃尘说。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花墙所在的屋门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光线倾巢而出的时候,柯跃尘背光站在台阶上,手里捧着一束花。
他三步并作两步,在剩两级台阶的地方直接跳下来,将手里的花献到易垒面前,空气中除了淡淡的花香,还有丝丝缕缕的墨汁味。
刚才进去的时候,主人家正挥毫泼墨,宣纸铺满了整张桌子,柯跃尘干脆就地取材,拿来包花。
花朵是纯白色的,没有一丝杂质,被染了墨的宣纸衬得格外清丽雅致。
易垒捧着花,眼底亮亮的,仿佛倒映着月光:“这是什么花?”
“山茶花。”柯跃尘说,“白山茶只在这个季节有。”
“理想的爱。”
“什么理想的爱?”
“山茶花的花语。”易垒把绑花茎的麻绳捏在手里细细摩挲着,“你说了什么人家让你采花?”
“我说我女朋友喜欢。”柯跃尘说,话音刚落,心脏突然跳得厉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易垒对眼镜男的态度,对“同志”这两个字的反感,以及他和女生的相处,都足以说明他是一个讨厌这种玩笑的正常男生。
他怎么又忘了?
想到这里手心又开始冒汗,一抬头,那人果然拿着花朝巷口走了。
柯跃尘顿时慌了神,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又弄巧成拙,把人惹生气了。
他几步追上去,用肩膀轻轻触碰对方后背:“我随便说说的,你别当真。”
易垒没有躲,大概没有生气,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喉结微动,仿佛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为什么送花给我?”他问。
“因为想哄你开心。”柯跃尘咧嘴笑了笑,“有人说,人要先感到幸福,才能看到玫瑰。但我却觉得人对爱和永远都应该有幻觉,如果没有憧憬和希冀,不相信光的存在,星星又怎么会出现?”
回去的时候易垒骑车,柯跃尘坐在后座上拿花,看着那人匀称有力的小腿把脚踏蹬得飞快。
京审大学的校园内禁止使用自行车,学生出行除了走路、打车,便只能依靠校门口的租车行。
这个点车行已经收摊,柯跃尘锁好车,将车钥匙并两枚一元硬币塞进篷布下,就算完成了租车交易。
凌晨十二点过,小门也关了,只能走大门。
夜深人静的上山路,两只影子拖在长长的斜坡上,每走几步,就交叠在一起。
柯跃尘有些吃力,身上都是酸的,每一步都走得艰难,一想到回宿舍还得翻那个两米多高的铁门,他真想就地长眠不起。
可是天太冷地太凉,还有个尾巴一直跟着他。
他跟易垒本该在泽园餐厅告别,那里是澄、泽两园的分界点,然而已经过了泽园一站,那人还在身边。
“弟弟,”柯跃尘不知哪来的力气,又动起了戏耍人的心思,“你就这么想跟着我?”
“弟弟,难道你要跟我回去睡觉?”
“弟弟......”
就算得不到回应,也丝毫不妨碍他弟弟长弟弟短的叫个不停。
终于在某一刻,易垒像是终于忍无可忍了似的,捉起他一只手腕,拉着他往某条漆黑的小路上走去。
柯跃尘活像个被强抢的民女,大声却毫不惊慌地叫起来:“诶~弟弟!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易垒带着他绕到泽园宿舍后山,走过一段平坦的山路,经一条杂草密布的小道下来,停在白色的塑料围栏外。
围栏里就是柯跃尘的宿舍——泽园二站。
泽园宿舍背靠一座绵延的小山丘,柯跃尘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从没上去过。
毕竟除了你侬我侬的小情侣,谁会放着宽敞明亮的大路不走,去走崎岖不平的山路?
更别说,他还是个在晚上看不清路的视障。
然而令他惊讶的还远不止此。
只见易垒抓着其中一根栏杆轻轻一提,那栏杆竟变戏法似的整个旋转起来。
随着几声异响,栏杆被拨到一边,在下方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入口,刚好够一人通过。
太离谱了。
他不是住澄园吗?
怎么知道泽园的机关?
目光不自觉地就往小道延伸处张望,跟着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喘不上气来。
前方不远处,肉眼可见泽园三站四站的楼栋灯光,那是大一女生宿舍所在,看起来从这里一样可以到达。
柯跃尘不由得问:“你怎么知道这个?”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路过。”易垒扶着栏杆,小声催促,“快进去。”
所以答案清楚了,他对泽园这么了解,是因为常送女生回宿舍。
眼皮沉得厉害,柯跃尘忽然觉得很累,很想回去睡觉。
他俯下绷紧的身体,就着狭窄的通道钻进去,栏杆在身后落下,“哐当”一声。
“等等。”身后有人喊。
柯跃尘深吸一口气,转身:“还有事吗?”
易垒站在栏杆外,轻声说:“花不还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