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街巷两年前建了一半的寺庙孤零零地立在角落里，成为在闹市之中，被人们遗忘的一角。

原本应该放置佛像的地方被人敷衍地挂了一面高大的帘子，上面请街边的画工画上一副悲天悯人的神像，然后就这样草草搁置了下来。一年下来，这里都不会有人走进来。供台上空无一物，和帘子上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帘子上的画像已经分辨不出模样，厚重得连一阵风吹过，也只是稍稍颤动两下，然后很快归于平静。

小乐拉着小安像两只矫健的兔子，不停地在弯弯绕绕的巷道中奔走。小安喘着粗气，脸涨得通红，本来还称得上白皙的皮肤，这下变得黑红黑红的。他心里还记着小乐哥哥的叮嘱，即便脚底板累得酸痛，他也忍着没吭一声。

终于，两人来到一个死胡同里。小乐指着旁边高墙底下的一个狗洞，对着还在大喘气的小安低声说道：“快，钻进去。”

小安眨巴着大眼睛，毫不犹豫地趴到地上，就往里面钻。他才六岁，骨架小，身体又发育得没有同龄小孩子好，很容易就钻到另一面了。刚进去小安便觉得这里有点闷热，只是里面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不知道地方有多大。

小乐身量大，耽误了些时间才有些狼狈地也钻了过来。他没立刻跟小安说话，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耳边静悄悄的。然后他轻手轻脚地向前慢慢爬过去。等到摸到一层帘子，他才小心翼翼地掀开一个角，露出一只眼睛朝外看去，意料之中的没有人。

他松口气，放下帘子，慢慢退了回去。小安在原地乖乖地等着小乐靠过来，才连忙将手递了过去。小乐摸见他的手，往上摸索着，揽过他的肩膀，让小安缩进自己的怀里。

“小乐哥哥，我们为什么要分开藏起来啊？”小安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后，他盯着眼前乌黑的一片，轻轻地问道。

小乐仰着头，靠在墙壁上慢悠悠地说道：“因为狡兔三窟。”他说完，忽然低低笑了一声。然后他温柔地解释道：“我们人太多，目标太大，很容易被人记住，这样就会被很快找到了。”

“哦。”小安闷闷地应道。

“怎么了？”小乐敏锐地察觉到小安心情的起伏，微微蹙眉问道。

“我们一定会被找到吗？”

小乐垂眸思索片刻，声音有些飘忽地说道：“不知道。希望那位大人口中的皇上能够尽快来救我们于水火之中。”

小安累得闭上眼睛，嘴里嘟囔道：“小乐哥哥，你又去茶楼里面偷偷听书了吧。”

小乐没回答他的话，笑着用下巴蹭了蹭小安的额头，小声说道：“睡吧。”

王啸猜的不错，小乐的确成为了李谨素的人，却不是被收买，而是被策反。

一个月前，小乐照常跟着李谨素和程书，直到来到一处僻静之所许久，正当他反应过来不对，想要转身离开时，却被一个从未见过的人拦了下来。他身后的李谨素两人也走了出来，程书神情冷峻地盯着他，冷冷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要跟着我们？”

小乐见势不好，灵机一变，赶忙做出一副胆小如鼠的模样求饶道：“大人饶命啊！小人从小失孤，迫不得已做了扒手。原瞧着几位大人眼生，想着您们或许是外地人，便偷偷跟上来，想摸些银钱买两个包子填饱肚子。没想到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大人们，还请大人们饶恕小人！”

“满口胡言！你已暗自跟踪我们三日，从未下手，定是包藏祸心！”龙浩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的谎言，语气警惕又厌恶地说道。

李谨素抬手制止了龙浩的话，对小乐淡淡地说道：“是真是假，跟我们走一趟便知晓了。”

李谨素和程书先行离开。小乐被龙浩揽着肩膀，被迫中途买了个“昭君帽”戴上，然后上了浔姜行馆的二楼。打开门，便见李谨素和程书依旧做着方才见过的伪装，若无其事地坐在榻上下棋。

见他们进来，李谨素没有管棋盘上的残局，起身坐到小乐的对面。龙浩自然地代替他的位置，继续和程书对弈。

“我知道，你定是王啸他们派来监视我的人吧。”李谨素肯定地说道。

小乐面不改色地一脸茫然地问道：“什么？什么监视？”然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了“王啸”这个人是谁，吓得急忙摆手解释道：“大人，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啊。我就是个小小的扒手，怎么会和……”他嘴里的话一顿，指了指自己的头顶，惊惧地继续说道：“上面的人有关系？我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大人，您也别为难小的了，放小的走了吧。我发誓，我日后定去寻个正当的生计，绝不做这偷鸡摸狗的事了。”

他这副熟练又低声下气的模样，活像是做了千八百遍了，活脱脱一个屡教不改、恶习难除的底层小人物。

李谨素却直接无视了他这些话，继续淡定自若地说道：“王啸他们多是蒙古人和色目人，你是南人，在他们手下恐怕并不能得到全然的信任和尊重。”

身前的小乐仿若对他的话感到莫名其妙，依旧神色疑惑和无奈地看着他。

“当今的皇上是一位明君，尊崇举贤任能，提拔人才向来无关族类。像我，我便是汉人，如今任正三品官员，督察百官。你是要甘心待在一个注定看不起你的主子手下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还是投靠朝廷，投靠皇上，挣得一片自己的天地？”李谨素紧紧地盯着小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小乐看着他清明的双眼，感受着胸腔里的律动愈发加快。他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谨慎地探出自己的触角，触碰外面他从未见过的世界。“你说的这些，能够保证全是真的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问道。一个撒谎成性的骗子此时却在渴求另一个他甚至并不了解的人的承诺。此情此景看着有些荒谬可笑，内里却无比真诚。

“我能够保证。”

一锤定音。

半个多月的时间，小乐都在带着小安在城中的各个藏匿地点之间奔波。几乎一天之内就要换两个地方。

就在他们终于无处可去，小乐决定带着小安再次返回破庙时，原本吵闹的街道上充斥着马蹄声和人们的叫嚷声。小乐恍然间一回头，隔着人群便和笑得虚伪的王啸对上视线。

下一瞬，小乐像是被毒蛇盯上一般，全身寒毛直竖。他拽着小安头也不回地逆着人群向远处跑去。他们跑了很久，直到能看见高大的城门一个小小的轮廓，似乎也好像看见了守在城门旁边昂首挺胸、神情凛然的士兵们，小乐才猛地喘出一口气，回身紧紧抱住累得瘫倒在地上不停咳嗽的小安。

“对不起，对不起。”小乐直起身，一面擦着小安脸上的汗水和泪水，一面不停地颤抖着声音说道。

小安咳嗽着摇头，喉咙里漫上一股铁锈味儿，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偏头吐了出来。

小乐拍着小安的脊背，两人跪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突然，一旁传来有人走近的脚步声，小乐立刻警惕地快速站起身，将小安挡在了身后，双眼直直地看向来人。孙潇看出小乐眼中的不善，有些尴尬地解释道：“我看你们好像身体有些不适，是否需要我送你们去医馆看看大夫？”

感受到孙潇话中的善意，小乐的脸上心有余悸地扯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摇摇头说道：“不必了，多谢公子。”

“无碍。”孙潇说道，然后瞧着小乐搀扶起小安慢慢走远。

“公子，我家老爷还在等着您呢。”站在孙潇身后的苏德见他迟迟没有动静，上前一步提醒道。

孙潇这才回过神，转身抬步上了身后的马车。

小乐带着小安藏在了一个停靠在酒馆后门的墙根底下的马车上。两人分别缩在两个还带着浓郁的酒香的桶里，小乐不敢睡觉，小安也被桶里的味道熏到睡不着觉。他们索性一直盯着外面空无一人的巷道，盯了整宿。

等到酒馆里的人醒了过来，小乐又带着小安偷偷从桶里面爬出来，一路小心翼翼地回了破庙。

小乐想象中的被王啸的人抓住，然后自己和小安忍受酷刑的画面并没有发生。一连数天，街道上的人都挤去了官署。小乐戴着“昭君帽”偷偷拦过几个人，一个人说是皇上派人来解救受苦受难的百姓了，大家都去陈述冤情了；另一个人说从王啸和陆渡上下十数个官员的私宅中发现许多来路不明的赃款，他们都被关进牢里，正在审问呢。

“听说跟那些人一起来的新上任的肃政廉访使行事雷厉风行，审讯很有一套。”

小安吃着肉包子，坐在石头上听着小乐兴高采烈地说这件事。他咽下嘴里的食物，点头附和道：“皇上是好的人。”

小乐笑着轻轻揉了揉小安的发顶，说道：“以后我们就不用再过这样东躲西藏的日子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小平哥哥他们呀？”小安把吃剩的半个肉包子递给小乐，期待地问道。

小乐从衣服里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一面擦着小安的嘴角和油乎乎的小手，一面低头认真地说道：“等那些坏人被绳之以法。唔，就是被抓进牢里判刑。”

肃政廉访司中，维乐苏接过下属根据百姓证词和提供的证据罗列出的罪状书。他神情严肃地一一看过，然后眼皮一抬，眼刀狠狠地扎在穿着囚服已经受过刑，面容憔悴狼狈地跪在地上的几人身上。

“王啸、陆渡、刘翟、张九卿你们四人身处地方要职，却联合下属开不正之风，公然鼓励百姓贿赂官员，还勾结豪强地主敛财，欺压百姓，实乃贪赃枉法、败坏朝纲，其心可诛！”维乐苏赫赫有声地说道：“按我大元律法，每人杖责一百零七下，王啸被处以极刑，秋后问斩；陆渡、刘翟免去官职流放岭北，张九卿免去官职流放开元路，皆永不得聘任或是召回，即刻执行。”

四人闻得此言，俱面无血色，彻底脱力倒在地上，然后被衙役们毫不留情地拖了出去。

四恶人被判刑的喜讯很快在百姓中传开，曾经分离的数十个孩子默契地来到了肃政廉访司的门前。小乐带着小安和他们顺利会和。

“大哥，我们之后该如何打算？”孩子们坐在巷尾各自吃过两个包子饱肚后，小平问出了其他孩子们心中的疑虑。正在喝稀粥的几个年龄偏小的孩子闻言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向小乐。

小乐脸上的笑意微收，语气谨慎地说道：“我午后再去问问确切的消息。等一切尘埃落地，我便去找那个李中丞要他兑现承诺。”

晌午过后，小乐看着其他孩子挤在庙里的地上睡得正熟的模样，一个人悄悄地离开，去了肃政廉访司。官署门前的木板上张贴着告示，小乐只认得几个字，怕会错了意，逮着一个过路的路人，便装作乖巧地问道：“哥哥，你能看懂上面写的字吗？”

可惜一连遇到几个，皆是大字不识的普通百姓。他们带着歉意地摆摆手说道：“对不住了，小娃子，我也看不懂上面写的什么。”

最后一位好心的大娘正巧瞧见从官署中走出两位相貌堂堂的大人来，拉着小乐上前指着告示笑道：“大人，小娃子想知道这纸上说的话是什么，可惜我不认字，您帮他瞧瞧吧。”

维乐苏身边的孙潇一眼认出小乐，连忙对着大娘说道：“好啊。”然后他俯下身同小乐问道：“小兄弟，你可还记得我？”

小乐脸上适时地闪过一丝惊喜，恭敬地答道：“小人记得公子。”

“那好。”孙潇笑道：“我给你读告示，你仔细听着。”他说着，牵过小乐的手向前走去。

孙潇看着贴在木板上的白纸黑字，语速缓慢口齿清晰地一字一句念给小乐听。和小乐听说的那些消息出入不大，左右那四人不过是一个下场，王啸他们的势力彻底遭到了瓦解。

小乐听着心里愈发激动，等孙潇念完，小乐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个大礼，感谢道：“多谢公子相助，小人还有事在身，便先行一步了。”

孙潇愣愣地看着小乐飞奔而去的身影，不禁摇头失笑道：“这孩子怎么总是行事匆匆的？”

维乐苏闻言看了眼小乐离去的方向，兴致缺缺地回过头看向孙潇，说道：“你不是来恭贺我升迁的吗？我第一个案子已经结束，如今都过去将近半月了，你怎么还不启程回去？ ”

身旁的孙潇不以为意理直气壮地说道：“且早着呢，我还没玩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