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也睡得很沉很沉，等陈旧时醒过来的时候，恍惚间有一种仿若隔世的错觉。

陈旧时放空了一会，才轻手轻脚从水里站起来，他感知着自己的身体，轻盈，很明显的轻盈。

体内凄寒的刀意被驱散大半，背上的伤也有所缓和，而且还有久违的暖和，西洲的冬天很长，北洲更甚。

陈旧时伸了个懒腰，麻软的感觉从指尖蔓延，于是他攥了攥拳头，又转而摊开，活动着指关节。感受到力量充盈着身体，拿起放在自己面前的衣服套上，拎起诛邪朝着睡着之前听到的敲击声处走去。

身上的水分随着温度的升高而渐渐蒸发，等陈旧时来到铸造室时，身上没有一丝湿意，他已经是干干爽爽，似晴空中的一片薄云。

不见其人，陈旧时鼻尖先萦绕了一股酒气，然后听见铁青金不甚清明的声音，“来了，试试我给诛邪打的剑鞘，寻了好些年才寻到勉强看得上眼的材料。”

这句话很明显是谦词，陈旧时看不到，立在那里的剑鞘是用望舒石与沉渊木所制，厚重的乌黑总在不经意间闪过白芒，仿若星陨后的流砂。望舒石与沉渊木都是这世间至宝，相传望舒石来自天外，沉渊木源于归墟。

为诛邪做一把刀鞘并非一时兴起，铁青金已为此准备了数年，在这把剑还在孟庭缘手中的时候他便开始思索了。

铁青金失败过很多次，他做过很多试验，直到他从一本古老的藏书中看到了望舒石与沉渊木，他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大约唯有这两者相互融合才可能藏得住诛邪的锋芒，压得住诛邪的邪肆。

陈旧时接过铁青金伸手递过来的剑鞘，他的手轻轻从上划过，便感觉到一种飘渺的虚无，不似此世之物。

陈旧时将剑鞘轻轻放下，把诛邪上缠的布条一点一点解开。

铁青金的眼睛落在诛邪剑之上，他发现这柄剑似乎有些不一样了，虽然还是诡谲难测但比起当年平和了许多，或许是因为换了个主人不似初见那般凶了，霸道女寨主洗手作羹汤，想着想着铁青金先忍不住先被自己这荒唐的想法逗笑。

笑完后他想起了一位故友，铁青金收起笑意看着陈旧时，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开了口，“这把剑鞘用到的沉渊木是陶樾去归墟所得，废了极大的心力……”

陈旧时拆布条的手顿了顿，他听懂了铁青金的未言之意，但只能略有无奈开口，“铁叔叔，您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陈旧时用拆下来的布条仔仔细细擦拭着诛邪，他神色沉静，“我能做什么呢？若大厦将倾，又岂是我可以扶起来的？”

人与人之间的因果看似只是一根绳的两端，但盘根错节间便织成了一张大网。

陈旧时，盛同舟；

陈旧时，铁青金；

铁青金，陶樾；

盛同舟，陶樾；

于是陈旧时与陶樾便极容易生出牵绊与因果。

铁青金看着陈旧时，不由自主联想到了陈旧时的父亲，他们有着一副很相似的轮廓。

最不同的地方是在眉眼，陈旧时的父亲曾和他说过陈旧时小时候那么皮还能总让人对他心软，都是因为他遗传了他母亲的那双眼睛，一双清透干净的杏眼，盯着你的时候无辜又无害，让人看着便会放下戒心生出亲切感。

但其实都特别任性，胆子特别大，随心所欲，惯会恃宠行凶。铁青金直到现在还能想起矜贵冷淡的男人提起妻子时无奈又宠溺的表情，好像在说，娶都娶了还能怎么办呢？

蒙着眼睛的陈旧时只像他的父亲，一个在铁青金眼里唯一能与孟庭缘相提并论的天才。不仅是容貌，说话做事的这股冷淡漫不经心也很像，血缘真的可以那么神奇吗？

但即使再像，陈旧时也不是他的父亲，陈旧时只是一个十八岁的青年，纵然天纵奇才也挽不了大厦于将倾。

人的力量总是极为有限与渺小，上云宗之危，即使多一位仙人也勉强甚至徒劳。铁青金不知道陶樾意识到了多少，他也是经由陈旧时的父亲提醒，一鲸落利万物。

五洲之上，大概没有多少势力想要上云宗继续昌盛，垄断医修药道。上云宗的弟子普遍战力并不强，一旦没了庇护，自然需要依附其他势力，没有了护佑，傲气当然可以被慢慢磋磨。

所以，这一场针对上云宗的围猎，以南洲皇室为先锋，在其他势力的放任甚至推波助澜下早已经蓄势待发。

铁青金长长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也真是病急乱投医，见到谁都想给陶樾拉个帮手，但他自己都不能倾尽全力，还要拉别人下水，真无耻啊！

“喝了酒脑子都不好使了，小九十，是我多言了，这事跟你没关系。”铁青金把剑鞘推到陈旧时怀里，这本就是要送给诛邪的，他就不该对陈旧时说这些话，现在倒像是利益交换，挟恩自重。

诛邪被擦得很干净，陈旧时手指摩挲着剑柄，没有去取刀鞘，放任刀鞘落在了桌子上。

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踩得很实，是盛同舟，只有他的脚步声是这样的。

盛同舟看到陈旧时坐在那里，提着的心落到了实处。虽然理智告诉他陈旧时不会出什么事，但他还是会担心，毕竟陈旧时现在受了重伤还是个瞎子。

盛同舟一睁眼发现陈旧时不在，立刻就跑出来找人了。看到人了心才定下，盛同舟坐到陈旧时身旁，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但又犹豫着觉得不应该把陈旧时牵扯其中。

他看到桌子上的剑鞘，直觉让他想到了诛邪，但这剑鞘与诛邪是两个极端，若说诛邪是蓄势待发的火山，那么这柄剑鞘就像是深邃幽暗的沉渊。

“这是给诛邪的剑鞘。”铁青金一口灌下了半壶酒，他更醉了，半眯起眼睛解答了盛同舟的疑虑。

果然如此，但盛同舟还是惊讶，“诛邪还能有剑鞘？”

那可是诛邪啊，什么材质的剑鞘能承受的住诛邪的锋锐？连缘道仙前辈当年都没有寻到合适的容器，只能在上面刻上封印暂时遮住诛邪。

“万物相生相克，存在当然是必然会存在的，只不过不一定能找到而已。”铁青金为了这把剑努力了快二十年。

盛同舟长出一口气，他眉毛舒展开，眼睛发亮，“那这样很好，诛邪就不会再伤到陈旧时了。”

自从与枯刀仙一战诛邪露出真容后，陈旧时就一直背着他的剑，原本盛同舟没有多想，他看着陈旧时面色越发苍白只以为是枯刀仙的刀意作祟。

但当陈旧时在去青石瓦巷的路上睡着盛同舟想要把这柄剑放在其他地方时，甫一触碰，就被诛邪溢出的剑气震慑，他已经反应非常敏锐了，但依旧被诛邪划出了一道伤，那一瞬间很痛，非常痛！似乎烈火岩浆中透出阴寒诡谲，锋锐无双，更甚枯刀仙刀意。

在温泉瞥到陈旧时背后的伤时，盛同舟一下子便想到了诛邪，他没想到诛邪竟然也会伤陈旧时。

陈旧时脊背上的伤比之枯刀仙的刀意所划出的伤痕更深更可怖，在诛邪不断的腐蚀下，黑色的淤血几近腐烂。

所以该有多痛啊！盛同舟看着一直跟个没事人一样的陈旧时，要不是陈旧时还会不时颤抖，盛同舟都要以为他没有知觉了。

陈旧时微微怔住，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起码能瞒得过盛同舟这样天真清澈的一眼就能看到底的人，但这样的人——

以诚待人，本性纯良。

真的是——

陈旧时站起身拿起剑鞘，把诛邪插了进去，严丝合缝，恰如其分。

没有了诛邪的干扰，陈旧时脑子都明朗轻松了许多，有些决定其实并不难做，只不过会多一点麻烦罢了。

陈旧时是个怕麻烦的人吗？他想是就是，不想是就可以不是。

“盛同舟，你想不想见孔家地牢里关着的那个人？”陈旧时弯起唇角，“我可以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