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香死了。
尸体是溪谷山庄的下人清晨时分去后山挑水时,偶然在一处池塘里发现的,尸体仰卧在水面,脚上缠着水草,经水一泡,皮肤极其苍白,与水鬼别无二异。
--打捞上来时,人已经断气多时了。
与此同时,大家还发现李二不见了。
傩戏班子的人昨晚都留宿山庄中,疏月给几人安排住在离松雪斋不远的引风堂内,引风堂正中乃是会客厅,不住人,东西两侧则共有四间屋子。
彭老大与四娘睡在东边第一间,李家两兄弟睡在紧挨着的第二间,杏香则睡在西边第一间,叶停舟睡在最靠近松雪斋的西边第二间间。
其实昨晚李大起夜时,他便察觉李二不见了,他低着嗓子喊了几声也不见其踪影,便又回房睡了。
平日里李二便手脚不慎干净,小偷小摸是常有的,除此之外此人正值青春之际,只因家境贫寒、无父无母,加之常年随傩戏班子行走各地,没个定性,故而自然也不曾有人为其兄弟二人说亲。
他如今二十五六的年纪,也未娶妻纳妾,甚至能频繁接触到的女性也只有戏班子里的四娘与杏香了。
四娘泼辣,加之其是彭老大的女人,他自然不敢觊觎,故而那点心思自然而然地便放在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且性格软弱的杏香身上了。
如今杏香溺毙,李二失踪,旁人不知内情,戏班子的几人却心照不宣,理所当然地将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
人死在溪谷山庄,山庄总要给个交代,倒并非是人命关天,只是这傩戏班子走南闯北,接触的人多了,怕毁了山庄的声誉,况且叶秋棠的魇症还未治好,此时出这一档子事,恐有不祥之兆。
当日叶冲闻讯,便派管家刘福给了彭老大两贯铜钱,又额外给了一匹布,只说将尸体带回去,好生安葬罢。
彭老大本不乐意 ,好端端的人平白无故便死了,最主要死的是戏班子唯一的乐师,且不说日后余下几人如何再以重金聘用旁人,只单单是眼下溪谷山庄这一场也演不了了,这其中损失,远不是两贯钱几匹布就能轻易打发了的。
况且李二还生死未卜、下落不明,这戏也唱不上了,哪里还有得赚。
管家刘福脸上堆着笑,只将彭老大单独拉到一边,“彭班主,这杏香姑娘溺毙在水塘内,确与山庄无关,想来是昨夜天黑雨大,不慎跌入了池中,这后山偏僻,一是无人发现,才酿成此祸,为此我也深表遗憾。此事亦非山庄所乐见,您也知道,我们小姐同四海帮订下了婚约,不日便要成亲,在此时出了这样的事,倘若传扬出去,难免落人口实。”
他长长叹了口气,摇摇头,自袖子里又摸出一袋碎银,掂量起来约莫有三五两那么重,他把头凑向彭老大,将袋子往人手里一塞,“一点心意,还望彭班主笑纳,权当我请您喝顿花酒,往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知会我一声。”
彭老大如何听不出后头这句话纯属客套之词,且不说溪谷山庄的管家刘福,过了今日便是这山庄的门槛他恐怕都迈不进来。
心中虽作此想,面上却不能表露半分,彭老大笑着接过布袋,自里面倒出两块碎银,余下的又还给刘福了,“心领心领,只是家中有猛虎,小弟我哪还敢再去寻花问柳、偎翠依红。这两块碎银便权当我替杏香再多添套像样的妆奁了,好叫逝者安歇,早些过桥去。”
他拍拍刘福的手,“来日山庄若有需要,只管唤我,旁的不会,这傩戏行当在下若在江陵府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偎翠依红”四个字一出,刘福先是一愣,继而颇为欣赏地看了看彭老大,看来此人并非有勇无谋的糙汉,反倒人情世故上颇为圆滑精通,他将钱袋塞回袖内,笑道:“好说、好说,庄主吩咐了,李二公子如今还未寻到,已然加派人手,几位便再留一日,琴师一事不必担心,我已差人下山另寻了。”
彭老大喜出望外。
有钱不赚是傻子,无论如何这档子买卖是在这三言两语间保住了。
至于杏香,虽说可惜,但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只要置办得妥当,走得也算体面了,回头找间首饰铺子给添办两件钗子,今生之事便算是就此了断了。
这两贯铜钱,一贯一千文,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顶得上平头百姓两个月的收入了。
彭老大心底里正盘算着如何把这些钱花在刀刃上,李大便走了过来,心急如焚道:“老大,杏香没了,你说李二会不会也出什么事了?这溪谷山庄会不会真有什么说道,你看那叶小姐——”
彭老大立刻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平日里你是最老实的,今儿是怎么了,子虚乌有的事也拿出来浑说,李二再怎么说也二十五六了,顶天立地的小伙子又不似姑娘家那般柔弱,他能出什么岔子?方才管家已经派人去找了,你光在这急有什么用,又不认得路,与其自乱阵脚不如回屋等着。”
李大急得直跺脚,支支吾吾了半晌,还想再多说两句,彭老大却不愿再听,扭头便先走了。
眼下比李大还着急的其实是还在松雪斋商议对策的叶停舟等人。
托孤一事仅作猜测,并无实据,出于谨慎考虑,此事只由叶停舟、谢寻微与叶秋棠三人商议,疏月和织云一个在外打点山庄琐事,一个守在门外把风。
方桌是的果盘已被一张宣纸取代,三人手中各执一笔。
按照昨晚分析的情况,叶庄主嫁女之举若是意在托孤,那么溪谷山庄现在大概已经不安全了,否则叶庄主不会如此急切。但几人将掌握的信息汇集在一起,却对此事还是知之甚少。
未知的恐惧远比已知的恐惧更为危险。
谢寻微盯着纸上的字,眉头紧锁。
好在他们已经知道溪谷山庄如今只怕是已成了是非之地,那么眼下能做的也就只有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六日之内找出症结所在,以期解救山庄危机了。
可是偏偏现在出了岔子。
杏香死了,李二还不知所向,若是一夜之间死了两个人,山庄定然是要着人调查此事了,纸包不住火,届时叶停舟和谢寻微的身份只怕就要暴露了。
叶停舟思量再三,按了按眉心,率先开口道:“此事因我溪谷山庄而起,某不愿连累姑娘,现下我便将无妄山所在方位画在图上,待傩戏事毕,姑娘便径自下山去罢。”
谢寻微犹豫了。
她深知如今局面一旦东窗事发,且不说混入山庄替嫁一事,单单是她的身份,就定然会给她带来灭顶之灾。
眼下若能拿到无妄山的具体方位,再想办法避开官府追捕顺利出城,无疑相当于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至于溪谷山庄的事,注定是一趟浑水,若是搅入其中,定然是风险极大。
叶秋棠从她的沉默不语中看出了她的犹豫,她看看自家哥哥凝重的神色,又看看谢寻微紧锁的眉头,良久才小声开口道:“哥哥说的是啊……萍水相逢,我亦不愿让姑娘涉险……”
谢寻微更犹豫了。
她与叶家兄妹心里均知,且不管溪谷山庄是否如猜测那般会生变故,但只要她按计划替叶秋棠出嫁,至少能保全叶秋棠,但若此时放她出谷,叶秋棠不是嫁与仇人为妇,就是要与溪谷山庄共存亡了。
谢寻微心里虽反复动摇,却还是冷静下来了,“当务之急是找出症结所在,想法子解困要紧,此时已是箭在弦上,若是李二也横死在山庄,叶庄主下令彻查的话,只怕是大事不妙了,眼下还需我们勠力同心,又何必讲这些客套话。”
她在心中长呼了一口气,似乎为方才的决定而感到几分后怕。
叶秋棠眼里的光又亮了起来。
叶停舟也不再多说,只提笔将溪谷山庄的布局图简要勾勒在纸上。
三人都探身凑过去,叶停舟道:“溪谷山庄虽大,但每隔三里便设有一个小联络亭,每隔两个时辰便将消息传递到我父亲的书房,也就是这个位置。”
他执笔在几处地点画了圈,又以细线的方式将这几处连接至叶冲的书房,也就是名为“紫兰小筑”的方位。
他又分析道:“李二这么久还未现身,多半是已遭不测了,早晨下人们自打捞出杏香后,便沿着池塘的范围仔细排查过了,均未发现其踪影,也就是说,李二很可能是自己藏起来了。”
谢寻微却道:“初来乍到的李二,应当是不知道哪里是最好的藏身之处,按理说山庄加派人手排查,不出半个时辰就该有结果了,可眼下怎么全无动静?”
叶秋棠喃喃道:“说来奇怪,方才疏月在时,也并无人禀报此事,而且客人们昨晚宿在离松雪斋最近的引风堂内,怎么也没人来松雪斋问问情况……”
谢寻微与叶停舟都楞了一瞬,二人同时抬起头,相视一眼,说出了那个大胆的猜测。
“会不会李二已经死了,并且山庄有意瞒下此事,所以眼下实际上并没有人排查,所谓加派人手不过是做做样子。”
闻言三人心中俱是一惊。
谢寻微盯着地图沉默了许久,才道:“即便如此也并非全然是坏事,倘若当真如此,至少确保溪谷山庄暂时不会着人逐一问询了。”
与此同时,她心里还有一个疑惑徒然升起。
杏香落水溺毙一事今早就在山庄内传扬开了,也就是说她的死与李二的失踪不同,她应该是与溪谷山庄的秘密无关的,这是否也间接说明,她的死与李二关系不大?
那么她又是如何死的?
谢寻微蹭的一下站起身,问道:“疏月姑娘何时回来,我们要想办法去看一下杏香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