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伞叫雨水洗得油绿。
疏月将伞面朝廊外檐下抖了抖,好似将那浓浓绿意尽数抖了去才肯轻轻合起,伞被抵磕在门之一侧,绿意便被隔绝门外,疏月立在门前,将腰际丝绦捋顺平整才走进屋。
她见叶秋棠神情恍惚,面露怔忡地坐在桌前,一副中邪模样,却仍是朝其微微屈膝施上一礼:“小姐,老爷命我接你到妙音楼观戏,奴婢方才因事儿耽搁了,还请小姐恕罪。”
叶秋棠茫然地抬头看向她,眼里只有惊恐,哪有甚么怪罪。
疏月见状暗暗叹了口气,又趋步上前耐心哄道:“眼下落了雨,外头灯昏火暗的,纵是提灯恐怕亦不好走,小姐收拾妥当便随奴婢即刻动身吧,莫要误了时辰。”
话语间,她恰站在内外堂中间,鬼使神差地朝罗纱帐幔虚掩的床上看了看。
谢寻微借着微弱幽昏的烛火向外看去,疏月似乎微有所察,朝里间又望了几眼,忽而疑惑道:“小姐,怎么久久不见织云?”
谢寻微心道一声不好,却也不敢作声,只得在脑中暗暗思量盘算上一番。
这位疏月姑娘容貌姣姣,穿着打扮亦与寻常侍女不甚相同,单看衣裳面料,便不知比此前见过的一众蓝衫侍女好上多少倍,其腰间挂带的玉环绶谢寻微虽只匆匆瞥过一眼,但其色泽饱满、质地温润,看品相大抵是青白玉质,绝非寻常婢女所有。
而再看蓝衫侍女对疏月的态度,便大可证实此一观点,此女在溪谷山庄的地位虽低于叶家子弟,但定然是凌驾于寻常侍从之上的。
叶秋棠闻此言心中大骇,下意识转过头看向内间,一时手足无措,呆立在原地 ,竟眼见着疏月道一声“失礼”便往床榻方向快步走去。
疏月秀眉紧蹙,在床榻之前站定,狐疑地探出手,将罗纱帐幔轻轻撇开半边,正待将视线落在锦被之上。
光线一亮,谢寻微的脸色却一沉。
她当即毫不犹豫弹起身,抬掌作刃,直直朝疏月颈侧凌空劈去。这一掌与方才叶停舟劈向织云的那一掌如出一辙,竟是现学现卖。
方向、高度、位置,她都掐算得极好,只可惜力道与巧劲不过是照猫画虎,照叶停舟那一掌仍有极大差距。
她这一掌不过是绝境求生的破局之法,本就无意出手伤人,但求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掌风将纱幔骤然掀起,烛火抖了三抖。
疏月目光一凛,眼见掌刃已力迫颈侧,急忙将头向旁侧一偏,反手便擎住谢寻微的手腕,手腕送力,将其手肘顺势压下,继而曲臂抬肘,猛地向其胸口撞去。这一招看似避让,却去势凶猛,这以进为退的妙法,绝不是师出无名。
谢寻微遭其一撞,向床榻里侧重重倒去,好在身后有锦被绣枕作抵靠,不至于伤了筋骨,暗叹之余她只觉胸口隐隐酥麻,似乎呼吸都凝滞了一瞬。
肩上的箭伤怕是又撕裂了。
疏月食指中指齐齐一弯,轻而易举便抵上她的咽喉。情急之下,谢寻微如有神助般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来,握掌成拳,忽地朝疏月面门冲打而出。
--崩拳似箭,性属木。
这一拳打出,谢寻微竟觉周身燥热似有火烧,一如龙华寺那日打拳排毒一般。
早知今日她定要学完神秀那余下的十二招式,纵使劲法不足、练习不够,骇一骇人总归是绰绰有余的。
疏月顿觉劲风突面,霎时面色一白,急急抬臂去挡,好在这一拳看似迅猛,但左不过是花架子,徒有其表罢了。
疏月冷哼一声,指尖拂过谢寻微的手腕处,轻轻送力,霎时便化刚为柔,接下了这一拳。
人身上下共分七百二十穴位,其中便有三十六个穴位是为死穴,死穴又分“软麻”、“晕眩”、“轻”和“重”四种,每种各九穴。拂穴之术,便是贵在可以以一指之力克敌。
譬如叶停舟劈在织云颈后那一掌,便是击中其风池穴,致使其昏眩不醒。
再譬如疏月拂在谢寻微手腕这一指,便是拂在了她的阳溪穴上,此穴位于腕横纹尺侧端,寻常医者诊病多按此穴为患者舒筋活络、理气止痛,但江湖之上亦不乏有人巧用此穴位,令对手卸力以求制胜。
此招一出,谢寻微便心知疏月乃是武学出身,即便并非什么武林高手,打她亦是轻而易举,绝非自己这现学现卖的三招两式便能哄骗过去的。
她咬了咬牙,猛地一拍锦被,恨恨道:“叶公子倘若再不出手,在下今日恐怕就要横尸于此了。隔岸观火便是你溪谷山庄的待客之道?”
烛火惊窜一跳,没人看清叶停舟是如何自榻下钻出,又是如何骤然站在疏月身后的。他声调清冽,如山涧鸣泉,好似一字一句都透着几分冷意,“还不停手?”
疏月惊然回眸。
叶停舟瞳孔微沉,视线越过疏月,径直落在谢寻微身上,他冷冷道:“如若不速之客也算客的话,那么我倒不妨隔岸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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傩舞一事被安排在溪谷山庄北侧的“妙音楼”,此楼坐北朝南设在湖中,黛瓦结顶飞檐高翘,上下共分两层,东西南北均有木桥连接。
底层筑半墙,前后相隔,墙后想来是供戏子更换行装之处。而墙前悬匾“仙歌云遏”四字,左右两侧乃是一副楹联,上联道:“八千觞秋月春风尽消磨蝴蝶梦中琵琶弦上。”下联为:“百五副金樽檀板都付与桃花扇底燕子灯前。”此便是戏子登台唱戏之地了。[1]
看客们的坐席不在湖中,而在岸畔,设有石桌石凳十数余,同戏台尚有一段距离。据叶停舟所述,将看台与戏台分隔而设,即能使戏子们曲声缥缈更具意境,又能供看客们观景交谈,不至于相互打扰。
若是寻常时分,在此处品茗听戏当是一桩雅事,只是今日落雨且雨势一时半会儿并无衰退之意,难免失趣。
彭老大同李大、李二三人在戏台上架起木头,点了三次火,三次都叫雨水给浇熄了去。
雨丝细密,视线受阻,李二望着白雨跳珠的湖面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老大,我看这地方、这大雨,都忒邪门了点,今儿这火怕是生不着了,要不咱和庄主商量商量……改日再来?”
此话一出,彭老大的脊背明显僵了一瞬,他抬起手用袖子抹了一下刮到脸上的雨水,顺势扬起头眯起眼,依言望了望天。
闷雷滚滚,大雨颇有吞天之势。
白珠串成线,无止境般毫不停歇,哗啦啦地顺着飞檐往下淌,整个湖面都笼罩在雨气里,彭老大甚至不确定岸上看客待会儿是否看得清戏台子。
李二登时便会意其心中所想,又开口劝道:“虽说这叶庄主差人提前算了日子,确是吉日吉时不错,但天有不测风云,谁能想到今夜有这般大雨。依我看,我们现在就去找那什么月姑娘,看看这傩戏能不能换个日子,况且这叶小姐病了才一日两日,便是再多上一日……”
话尚未毕,一道惊雷劈下,吓得李二心也跟着直突突,他下意识往戏台子里头躲了躲,声也越发小了,“哎呦,老大你瞧这天……”
彭老大没说话,李大拢着一盏风灯摸上台来,他望着天色也不由得皱起了眉,低声喃喃道:“越昭怎么还没回来,是不是雨太大迷了路?这庄子挺大的,路也弯弯绕绕不甚好走……”
彭老大这才想起越昭,他倏地停下手里的活儿,按了按隐隐作痛的膝骨,扭头朝不远处喊道:“四娘,眼下什么时辰了?可看见越昭了?”
四娘正在画墙后翻找面具,她蹲在大大小小的几个木箱子前反复摆弄里头的物件,闻声才朝外探了探头,扬声答道:“这大雨,鬼知道什么时辰。越昭?没看见,那小子还没回来?怕不是见这庄子哪哪都好,趁着机会乐得躲清闲去了。”
杏香停下拨弦的手,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四娘,犹豫再三才轻声细语道:“想来已是戌正时分了,方才我隐约听见钲声了……越昭他、他不是那样的人……”她本就声如蚊蝇,刻下更是越说声越小了,尾音几字甚至还盖不过沥沥雨声。
四娘忍不住朝她翻了个白眼,又转过头朝墙外高声喊道:“戌正!戌正!方才没听见钲声吗?叫雨淋得个个都聋了不成?”
彭老大几人对视一眼,都心照不宣地低下头,默不作声了。
谢寻微是跟在疏月身后,同织云一左一右撑着伞、扶着叶秋棠来的,叶停舟则又戴上面罩跟在三人后面,松雪斋离妙音台不算太远,几人行不多时便来到湖边。
刻下雨势愈大,加之夜色浓深,只见水雾缭绕、风烛缈然,脚下尺许石径好似也时深时浅凹凸不平,至于湖中楼阁亭台,也只堪见飞檐一角了。
几人匿身于竹柄伞下,顺着伞沿朝湖中央望去,湖面任由雨珠乱打、水汽缭绕,湖与天与亭连成一派墨色,纵是望上一眼也难免心惊。
几人来到湖畔,早有侍从在此等候,连兼着常年行走在叶庄主身侧的老管家刘福也来了,疏月当即朝谢寻微等人使了个眼色,先前一步,朝他施上一礼,唤一声“见过刘管家。”
谢寻微见状便像模像样照学不误。
眼下她披上溪谷山庄独有的忍冬纹蓝衫,又有织云给她重新梳了的发髻,不细看样貌,几乎同旁的蓝衫侍女别无二致了。
刘福抬起伞,笑着点点头算作示意,引着几人看席走去。
谢寻微留意此人约摸年过六旬,身形已微微佝偻向前,但撑伞的手和迈步的脚却十分稳健,甚至称之为“轻盈”亦不算过,想必也是练家子出身。
她想到方才同疏月拆招已见识过她的拂穴功夫,眼下一看这刘管家下盘极稳,便心知这位也定非泛泛之辈,不由得暗暗叫苦。
先前只知溪谷山庄乃是茶庄,关乎此山庄凭何立足扎根,她仅想了朝堂势力作靠,如今看来,此处想必定也与江湖势力有些瓜葛,实是卧虎藏龙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