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读的日子并没有崔柔仪料想的那样难捱,所学的诗书礼乐虽然比家中要抓得严些,但也不难应付。
何况崔柔仪还在其中找到了乐趣,那就是看起来端庄稳重、实则偶露马脚的成宁公主。
崔柔仪看得出来,成宁公主应是打小就被管教得极严,才一点一点的捏成了如今这尊端静有余、生气不足的玉女神像。
其实崔柔仪也能理解徐皇后的用意,毕竟成宁公主是长在势力错综复杂的皇宫,不是崔府那样平顺祥和的普通人家。
况且成宁公主在圣上面前又不像六皇子赵纯那样得宠,边儿上还有个素与徐皇后不大对付的太后盯着,稍有错处被抓住,可不容易过关。
如此险境,徐皇后自然不敢放任女儿像从前的崔柔仪那样没心没肺的过着自在日子。
可是人之本性实在难以抹杀得彻彻底底,成宁公主天性活泼俏皮,便偶尔会像上次当着崔柔仪的面埋汰表兄徐鹿卿那样,露出与平日相悖的一面来。
不过,这也只有寥寥几个人目睹过,崔柔仪就算其中之一。
或许是因为崔柔仪在外的名声是一个肆意无拘、任性得过分的人,成宁公主天然的对她少了些戒心,才会在她面前也偶尔小小的任性一下。
譬如,女官们唠唠叨叨拖堂个没完,成宁公主会侧过脸来冲崔柔仪挤挤眼,把嘴巴下弯成个拱桥状,以示不满。
却又在女官们目光瞥过来时,趴在桌上装出一副勤奋好学的样子。
略相熟以后,崔柔仪也敢调侃她:“殿下快把尾巴藏藏好,别被女官们给揪住了。”
有时赵元缨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被母后斥责后崩不住,想找人哭诉时,总是第一个想到崔柔仪。
或者说是崔姑娘天生就有奇能,引得人无端的信任她。
赵元缨渐渐觉得这个伴读没选错,保举她的六哥和表哥真有眼光!
崔姑娘一来口风紧,不会转头就出去把她倾诉的烦恼当谈资;二来总是用源源不断的充沛的感情来回应她的哭诉,明明只比她大一岁,却像活了两辈子似的通透。
赵元缨甚至慢慢理解了,怪不得六哥哥对崔姑娘这么不一般,好像也不是全无理由的。
几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接触下来,崔柔仪也着实发现了成宁公主的可爱之处。
她在复杂冷肃的宫廷里压抑本性这么多年,虽被徐皇后严格要求着一言一行,却得益于徐皇后的小心保护,使得她竟还保有难得率真单纯。
崔柔仪看着成宁公主干净得黑白分明的眼睛,时常在发愣中回想起曾经的自己,便忍不住心生怜爱。
其实重来一世,崔柔仪常对稍显弱势或被情势所逼不得不低头的姑娘心生怜悯,比如夏若莘,比如纪青君,再比如成宁公主。
似乎是为了弥补、祭奠上一世那个哭告无门的自己,崔柔仪总是想对身边有难处的姑娘们再好一点。
况且成宁公主的那些小烦闷,对于经历过家破人亡的崔柔仪来说都是毛毛雨罢了,开导起来十分容易,她也乐得宽慰公主。
这般早起入宫、午后散学的日子,没几天就成了习惯,时光流逝得十分轻快,转眼就到了春闱放榜的日子。
时值暮春,绿荫冉冉,小雨如酥。
张府的某处窗前,一株千叶碧桃在雨中粉彩摇乱,落英缤纷,随风轻轻飘了几瓣残朵入窗而来,悄悄沾在了临窗习字之人的衣袖上。
宣纸上浓墨走笔方至一半,忽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张凛偏过头,道:“何事?”
小厮润墨胳膊下夹着两把竹柄油纸伞,踮着步子躬身进来,垂首道:“外头落雨了,今儿还去范府赴宴吗?”
张凛抬头望了望窗外,搁下兼毫斗笔,回身道:“些许小雨,不碍事。既已接了人家的帖子,怎好失信。”
润墨了然,他早已猜到这趟他家少爷是一定要去的,不然也不会带着伞来问了。
其实范家哥儿这回虽考上了进士,但又没入选庶吉士,不过是被分去了大理寺做个七品的评事而已,原没必要特意上门恭贺的。
润墨心想,范家送帖子来只是客气罢了,京里有头脸的人家怕是都送了一份,估计也没指望有多少人家去捧场。
老爷收到帖子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今日又出公差去了,压根不在京,是根本就没打算要去。
可少爷倒是一副非去不可的架势,好像与那范家哥儿有什么过深的交情似的。
其实润墨什么都知道,是因为崔姑娘今天要去范家赴宴,他家少爷才也要去的。
可是崔家表姑娘也是奇怪,平日眼睛放在头顶上的人,怎么独独对这个籍籍无名的范家哥儿如此上心?
润墨想不明白,只好跟着张凛往外走。
主仆俩打伞走至院门口,张凛偶然想起一事,指了指门前空地,嘱咐道:“这儿太空了些,回头着人多种些桂花树罢,秋日里便能闻其香了。”
润墨张了张口,本想多嘴问一句要不要再栽些大人偏爱的桃树,纵然今年赶不上赏花了,来年还可得一幅云蒸霞蔚、重花如火之景。
不过他又转念一想,少爷的窗下正有一株颇受珍视的千叶碧桃,也是整个府里里唯一一株,若再添了别的来反而不是独一无二了。
可少爷为什么偏爱桃花呢?还不是崔家表姑娘喜欢。
可惜崔侯爷请人给他如珠如宝的女儿算过一卦,说崔姑娘命里与桃花犯忌,实在不宜种在侯府里。
所以他们家少爷就在自家府里给崔姑娘种了一棵,小时候崔姑娘还常来给桃树浇水呢,如今大了反而生分了,都不怎么来这府了。
润墨杂七杂八联想了一大段,终究也没多言,只是点头应下。
或许是恰逢下雨的缘故,今日街上人影寥寥,张家的马车一路无阻地行至城东一处不怎显眼的三进宅邸前。
这宅子不过是座老门老窗的四合院,放在遍地富贵的京城里也忒不起眼了。
但范玉申老爷才升入京城,官职也不十分高,五品郎中而已,这样的宅子也算正相配。
范家门前来客零零散散的,迎客的小厮却十足的热情,三四个人前延后请的直把张凛主仆往大门里带。
张凛进到并不算十分开阔的前院里,抬头环视四方,院落收拾得还算平整,不过也无甚出奇的。
只有那正堂门头上挂着一块红绸围簇的檀木牌匾还有些意思,其上书写着四个洒金大字:高步云衢。
这四个字刚劲有力,隐隐透着铮铮风骨,张凛便向范老爷多问了一句:“这幅字是何人所写?”
范玉申老爷今日完全没料到张家会来人,何况来的还是他家才名远扬的哥儿。
这会儿被张凛主动搭话一问,范玉申不敢怠慢,立刻走上来答道:“本来是想请我那老丈人动笔的,不巧他老人家病了不能起身,我的字又不堪现眼,只好让犬子自己写了一副挂上来应个景罢了。”
“写得极好。”
张凛这句是真心夸赞的,可是下一刻小厮通传来人时,他的心情就不这么美妙了。
“老爷,崔侯一家在门前下轿了!”小厮伞也来不及打,跑得一脸急汗,可见来人是何等贵客,“今儿连侯夫人和他家姑娘都来了,是不是该叫咱们夫人在后院接过去?”
范玉申忙不迭的张罗起来,应道:“那是自然,快叫夫人到二门迎接!鸣哥儿呢?还不快随我过去。”
范玉申像那边一群恭贺个不停的来客们告了罪,徒手把他家哥儿抓了出来,推着往门外去迎崔家人。
趁着这个空当儿,张凛才有机会细看这位范家哥儿是何方神圣。
只见他也不过是个齐头整脸的普通模样,只是气质清正些罢了,也未见有何异于常人的特别之处。
张凛便觉今日来这一趟真不值当,不动声色的别开了视线,自踱步到了堂上另一头去独站着。
一会儿后,果见爽朗大笑的崔侯带着着崔岑、崔巍昂首阔步的进来,身旁亦步亦趋的陪着范家父子,范玉申老爷的嘴里反复念叨着蓬荜生辉这个词。
崔岑眼尖,一眼扫过去就看见了西窗下独立的张凛。
他琼姿皎皎,玉影翩翩,像是一只清清冷冷的白羽鹤偶然飞进了这金红满堂的热闹地方,格外显眼,
崔岑便过去打了招呼,奇道:“表弟怎么在这儿?”
“我还想呢,范家怎么能请得动你们一家的。”
张凛眼皮微抬,慢慢展露出薄如晨雾的微笑,声音懒懒的,听起来像缓缓流动的溪水。
“哦,范老爷与我爹是旧友,以前同在青州共事过。”崔岑察觉了不对劲,拍拍张凛的肩膀,动动眉毛笑问道,“倒是你怎么来了?范家哥儿与你也不是同窗罢?”
张凛依旧是一副平淡如水的语气:“范老爷客气,既然给我家送了帖子,自然是要来捧场的。”
这话听起来有些生硬,不过被他清润的嗓音掩饰得极好,若不是相熟的人也听不出端倪。
崔岑自然是与他再熟不过的了,一副了然的表情看着他,低头笑了一下,状似随口道:“今儿我妹妹也来了呢。”
这回张凛不接话了,撇下崔岑自顾自的走到堂屋门外去,淋着小雨仰头看着牌匾兀自出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