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不了。”
祁夜欢睁眼,起身走至帐前,证明真的没有醉,他听着帐外安静的夜晚,说道:“今晚,军营格外安静,无老人、无小孩凄烈的呻吟声,大家皆可安稳睡一个好觉。末将多谢姑娘带回那些药材。姑娘在军中两载,末将却不识姑娘真才,姑娘又如何称末将为火眼金睛?”
那不过是损人的话,他自是听得出来,此时再一问,恐怕是有其他话要说。
夏语心微一笑,“将军话中有话,只怕不全是药材的功劳,将军、是在笑话卑职?”
“当然不是。”
一字不差。
祁夜欢用她的言辞应答,只是语气相较她而言,更显诚肯,夏语心默默垂下头。
那一壶酒饮下,后劲渐积,且这些年他并未这般豪饮过,祁夜欢缓步回到案台前坐稳,注视着她,“本将是言、姑娘有心了。”
若是因其他事夸赞她,夏语心尚可受得起,但若拿医治灾民之事来赞誉她,她心中受之有愧。
原本便是她与温孤仲卿的一场协议,虽不完全如此,但占据了主导因素。
夏语心不好领此功劳,顺势而言,“卑职只一介民女,进入军营,最初是为避□□落街头来混口饭吃,眼下,只愿能帮军中灾民及需要的将士平安渡过这场厄劫,免去大家饱受病痛之苦。”
“然后呢?姑娘既有采药治病的本领,为何到今日才愿出手?”
原主流浪在外,倒是从江湖郎中那里学得些民间偏方,但也仅用于止血、消肿、治痢疾一些小病。
当下是瘟疫,若说是之前从江湖郎中那里学来的皮毛,不敢班门弄斧,那之后再去采药、熬制汤,估计很难有人愿意积极配合服用。
夏语心顿了顿,心生一计,决定只能牺牲一下他了。
“将军误会了,卑职并非一入军营便有采药治病的本领——有是有一些那样的本领傍身,但治不住眼下顽疾,是前几日、城主大人他、突然把卑职带走,然后教会卑职一些治病救急的良方,并在山里教会卑职如何采寻草药。有城主大人亲自传教,再加上卑职此前略懂些皮毛功夫,卑职这才把药草给采了回来。”
祁夜欢静静听着。
为证实所言非虚,夏语心拿出杀手锏,主动呈上令牌佐证,“这令牌、城主大人只是暂且交由卑职,方便卑职在军中行事,如若不然,凭卑职一人之力,薄弱又渺小,根本无法完成医治军中灾民及将士的任务,还有卑职一人进山采药,也、害怕呀!”
那害怕二字她说得格外羞于出口。
祁夜欢斜倚将军椅,目光微倾,“姑娘人前肝胆过人,人后仍是未出阁的弱女子,怕才是正常。”
理是这个理。
夏语心附言,“是是是,卑职怕虽怕,但事情总还是要去做。至于城主大人他为何要卑职这样做,卑职想、估计他是心有惭愧,毕竟卑职是他许聘要求娶进府的人,却把卑职装扮成这个样子送进军营——施粥虽是好事,卑职也愿意做那行善积德、救灾恤患的好人,但军中严禁女子进入,卑职本是女儿身,他这样做,于情于理……任谁也做不出他做的这等事。要不是令牌出现,将军不也一直未识得卑职身份吗?”
祁夜欢微微阖目,仍静静倾听。
夏语心看了眼,继续,“城主大人他是从末将卑职当女子看待,亦未真心想要娶卑职,眼下传给卑职一点本领,便想着让卑职替他医治好军中顽疾,丝毫不顾及卑职一介弱女子如何能做到。
还有这进山采药,他也从未担忧卑职会不会被猛兽吃掉,还好将军体恤下属,不然以卑职今日犯下的错误,只怕早被赶出军营,如此一来,城主大人交代卑职的事情,卑职只怕是无法完成——卑职今日之所以让人进山捕猎,一是想改善一下军民生活,二、是想着把山里的猛兽消灭一些,日后卑职进山采药,也不会那么害怕。”
滔滔不绝,好一番能言善辩、自圆其说。
祁夜欢依旧那样倾听着。
言至于此,夏语心不得不再继续往下说:“卑职也知道,这样在背后道人事非,乃小人行为。但城主大人他不是什么好人,卑职不是说他良心坏,是他对卑职根本没有良心。眼下卑职的任务是尽快医治好军中顽疾,然后向他交出一份满意答卷,然后……”
走人。
祁夜欢起身,缓步上前,“然后各走一方?城主秘密将姑娘送进这大营,依末将所见,其中定然有他人参不透的考量。城主行事周全,他将令牌交于姑娘,便已声明,姑娘是他的人。见令牌如见城主,凡军中将领人人知晓,除此还有另一项鲜为人知的令规——除城主,只有城主夫人可执此令牌号令军中将领,如此足以说明,城主大人对姑娘的心意并非如姑娘所言、毫无良心,倒是可见城主之心朝朝如日月,无可藏匿。姑娘对城主、可存有什么误会?”
“什么?”
一块令牌还有这等破规矩。
夏语心拿着令牌瞬间觉得像烫手山芋,它不香了,“谁制定的,这令牌还能有这等功能?”
她翻来翻去看着手上令牌,恍然:难怪温孤仲卿知晓她偷了令牌毫无反应,也未想着要抢回去,原来,坑在这里。
万恶。
夏语心气得暗暗咬牙,本以为偷令牌是棋高一着,不想正中他下怀。
祁夜欢娓娓道来:“此前老城主在时,便有了这项令规,后来邑安瘟疫爆发,老城主染病卧床,便由老夫人执令牌于三军主将前传位少城主。此令牌是城主传袭之物,只有城主及城主夫人执掌生效。”
老城主?
原主留下的记忆中,完全没有关于这位老城主的信息,所以,她完全不知道有这等规矩。
祁夜欢看着她,“姑娘还能说城主是没有良心?若说城主对姑娘无心,城主又如何会将此等重要之物拿予姑娘?姑娘拿着令牌来,末将细细琢磨,开始不得其解,后来、便知晓了姑娘身份。末将从不知姑娘生得如何,但早闻城主有佳人,美貌无双。”
夏语心轻声一笑,“将军是从何得知的?”
祁夜欢并未作答,即使他不回答,夏语心也猜一二,定是温孤仲卿自己美化出来的。
她倒有些好奇原主这张脸到底有多美。
“虽知城主有佳人,但无人知城主早将他的佳人隐于了这大营中。”
“将军的意思,军营中只有三军主将知道这不成文的令规?”
“姑娘放心,能知这令规的也只是三军为数不多的几位将领,大多将士只知令牌为号令三军兵符。为树军纪,至老城主后,此令规便被城主严禁流传,城主所为,想来这令牌除姑娘一人,恐怕再无他人可肖想。城主是不想因一块令牌,让旁的女子都想着入城主府。”
“那我就放心了。”还好知晓这令规的人不多,不然……夏语心松了口气。
可这般回答,祁夜欢直直注视着她,夏语心恍然才反应过来此话有歧义,忙更正道:“卑职的意思是,不会有外人知晓卑职的身份,那卑职就放心了,免得拿着令牌人人知道卑职女扮男装,而且还与城主……往后做起事来属实不便。”
“姑娘大可不必为此忧心,姑娘不想让人知晓的事,末将自然不会让人知晓。”
“将军也不会告诉城主?”
“不会。”
“那卑职谢将军。”夏语心重重抱拳,“山上积雪厚,还有猛兽出没,卑职上山采药,还望将军……”
祁夜欢顿然明了,不及她开口要人,先应允,“末将会安排好人手随姑娘进山采药,以保姑娘安危。”
“谢将军。”夏语心弯身揖礼,见那被藏于案台下的棒子,她上前取了回来,不好得寸进尺直言开口点名要人,故而欲言欲止,“白日里进山捕猎的那两人,他们应该、极为熟悉山中野兽习性,卑职想……”
“姑娘是说吴家两兄弟——吴祺、吴福?”
夏语心点头。
“姑娘果然有识人之明,吴家两兄弟是有些身手。一年前,二人父母死于瘟疫,邑安城下大门未开,兄弟二人便从了军。末将见过吴家兄弟二人功夫,虽算不得武艺出众,但足可护好姑娘进山采药。姑娘既提起,末将便吩咐他二人随姑娘进山,日后二人亦随姑娘差遣。吴家兄弟从军时日较晚,定不会知晓令规一事,姑娘大可以放心做自己的事。至老城主退位后,令牌再未出现,眼下令牌出现军中,末将已禁令军中将士皆不得议论。”
夏语心感激不尽,溜须道:“将军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将军。”
可细一想,她总共就见过这么一位将军,笑了笑,仍不吝赞美,“将军惊才风逸,大勇机智且快人快语,卑职能在这样深明大义的领、将军麾下做事,是卑职的荣幸。猛将无弱兵,此前虽为染病之事发生些不愉快的摩擦,但那样的害群之鸟也被处决,将军平易近民、体谅将士,担得起‘英明神武’四个字,卑职再次谢过将军。”
麾下几名将士被处决一事,军中早禁令妄议,她却全然悉知,祁夜欢沉思片刻,即刻又叫住她,“姑娘请先留一步。姑娘说这几日城主在山中教你采药,那城主可还在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