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营。
月光下,虞姬正在舞剑。霸王坐在案旁,正为她抚琴。他身形高大魁梧,看向虞姬的神情却是如水般的温柔。
虞姬颇擅舞剑,哪怕是基础剑招,也让人移不开眼。劈、刺、撩、扫、截、挂……招招扎实,却又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她身体迅疾仿佛飞凫,衣袂飘飘恍如神仙妃子。她的剑招十分玄妙,动作没有固定规律,看似危险却又好像安然。她的进退更是难以预料,快要乘风而去,却又好似要在人间流连。[1]
一舞毕,虞姬回眸一笑,直教刘元拍手称赞:“好!阿姊舞得真好!我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剑舞!”
“你哪里见过什么剑舞?”霸王显然记得刘元铁匠之女的身份,“但还算你有些眼光。”
“当然,小虞的剑确实极美。”项羽瞥见虞姬的脸色,又补了一句。
“姊夫这话说得倒没意思,”刘元看了眼虞姬,笑得真挚,“我虽只是个铁匠出身,但大王如此显贵,阿姊既然认下我这个妹妹,姊夫最有容人雅量,定会对大丫包容一二。”
项羽与虞姬对视一眼,将她揽在怀里,对刘元的话不置可否:“听闻你今日又捣鼓出了新物件?”
刘元这些日子倒是没做蹶张弩,她谋划着回去,但一时半会也没有头绪。她思来想去,没想出来个结果,便不想了。
如今,她借着霸王手中的便利,正带着诸多工匠,在造连弩。
实不相瞒,她虽然略懂些冷兵器制造,但说起连弩,她确实没怎么研究过。
她也曾寄希望于古人的智慧,毕竟马蹄铁和蹶张弩,也仰仗工匠们过硬的实力,说不得这些人中还有墨家弟子。
说到墨家,其实项羽阵营中的墨家弟子没有她想象中多。
一则墨家在秦朝颇受打压、人丁早已凋敝,还有些做了游侠,并不做器械研究。二来项羽的理念与素来提倡“兼爱、非攻”的墨家大不相合,便是邓陵氏之墨(楚墨),也没几个支持项羽的。
说句难听的,在他们心中,倘若刘邦抛妻弃子是道义有瑕,那项羽坑杀降兵、杀人屠城,便是真残暴。
“确实如此,只是眼下只有雏形,这射程和威力还是差了些,”刘元见项羽心情不错,试探道,“可惜我不会射箭,亦不懂刀兵,不然定能为大王做出更多兵器。”
“这有何难?你既然忠心,选两个将士去学便是,”项羽抬了抬手,“你既然唤我一句姊夫,就莫要如此拘谨。”
“既然如此,草民谢过大王美意,”刘元顺杆爬道,“姊夫骁勇世间无二,若得空,还请指点一二。”
“小虞,你以为如何?”项羽为虞姬披了件外袍,低头为她拢了拢领子。
虞姬垂眸含笑,眼波流转,一双纤纤素手正为项羽整理鬓边发丝,眼底是化不开的温柔:“妾依大王。”
刘元被塞了一嘴狗粮,十分识趣地退下。回营的路上,她捡到了一只小黄狗。
小狗比她的巴掌大不了多少,眼睛湿漉漉,看起来还是刚断奶的模样。
也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刘元面上不显,其实精神也是多日紧绷,此刻难得地放松了下来。
不如就叫阿黄吧!
不远处,她看见两个士卒扛着一只年老的黄狗,正往大锅边走去。而锅旁是把生了锈的砍刀。
刘元皱了皱眉头,正欲阻拦,却有一人比她还早。
“住手!”男子地位颇高,将二人制止,“军中禁止私自开火,尔等还不退下。”
二人放下手中黄犬,便去领罚了。
这人一副游侠气概,却又有些温文,给人一种矛盾感。她在项羽营帐中也见过此人,正是他帐下的大将季布。也是“一诺千金”的主人公。
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2]可这“守诺”,不过是季布的一面罢了,“以勇显于楚,身屦军搴旗者数矣”,他还是项羽麾下的一员猛将,更是汉初的一位贤臣。
季布将黄犬松开,撸了撸狗头,黄犬却朝着刘元的方向跑去。
“女公子好雅兴,”季布显然也认出了刘元,他看向刘元手中的幼犬,“只是大王不日便要发兵,带上它可算不得方便。”
发兵?打的是谁?刘元思忖片刻,料想他要打的并非是刘邦。
“又是齐地?”刘元不可置信地看向季布。
这西楚霸王还真是执拗,口口声声要做这楚国的王,分封天下却得罪了一个又一个。
项羽灭秦后分封诸侯,将齐国一分为三,封田市为胶东王、田安为济北王、田都为齐王,但未封实力最强的田荣。只因为田荣与霸王的叔父项梁有矛盾。
如同刘邦等诸侯一样,田荣不满分封,起兵兼并三齐,杀田市、田安、田都,自立为王,公开反楚。咱们霸王哪里能忍得了?当即便要伐齐。
刘元摇了摇头,盯着季布:“霸王的心胸不如刘季远矣。”
季布神色微变:“大王英勇,世无其二,便是有些少年意气,也无碍。”
这些不过是客套话,刘元一个字都不信。项羽与季布是典型的“战时君臣”,季布为项羽效力更多出于职责,而非真得忠诚。否则他也不会在霸王自刎之后逃亡。
真是那忠贞之士,不如一刀抹了脖子去。季布看似重义守诺,却绝非死板之人。
“先生既然支持大王伐齐,又为何在伐齐之时不积极作战,”刘元摸了摸阿黄头顶的毛,从身上掏出一块饼子想喂给它,“难道就不怕被大王厌弃?”
这话就有些诛心了,季布与龙且、项伯等嫡系不同,他虽打仗英勇,彭城一战也颇有功劳,但到底不得项羽的信任,甚至因着伐齐一事,项羽对他多有指责。
若说英布只派遣几千兵是出于不满项羽的分封,那季布的原因就断没有如此简单,毕竟他并没有封王。
季布不搭话,只将狗崽旁边的饼子捡了起来:“它这般的幼犬,尚且食不得这些,你养不活的。”
刘元去营帐里,端了碗肉汤来给阿黄。许是闻见了肉味,它疯狂摇着尾巴,埋头大口喝了起来,还险些被呛到。
“难怪人说,宁做太平狗,不做乱世人,还是这崽子有福气。”季布摇了摇头,似乎并不赞成刘元的举动。[3]
“听说先生早年做过游侠,如今看来,先生倒是不止有一副侠义心肠。阿黄确实有福气,遇上了我,可那些被坑杀的百姓,却早在黄土之下了。”刘元出言便是阴阳,她当然明白为何季布只派了几千人支援,定然是看不惯项羽的做派。
霸王也确实锐不可当,顺利攻占齐地。
齐人本也能忍,谁做大王不是做?可他竟疯狂屠戮坑杀齐人,【遂北烧夷齐城郭室屋,皆坑田荣降卒,系虏其老弱妇女】。[4]
齐人愤恨,转而支持田荣之弟田横。刘邦也正是趁项羽伐齐,这才联合诸侯,组成联军,得以攻占彭城。为此,项羽终止伐齐,率三万骑兵南下,大败刘邦。
现在难道不该是狠狠打刘邦吗?不去巩固胜利果实,却执着于攻打齐国。
好一个目标明确、有始有终、矢志不渝的西楚霸王。如今项羽又要集结兵力北上……刘元不知道能说什么。
“女公子话里话外都是挑拨,于季某却是无用,”季布显然也想到了这些,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刘元,“方才得了大王的消息,龙且、钟离昧二人不愿教你,往后女公子的武艺,便由我来教。”
“你既然帮着大王制作军械,便不要身在楚地、心系汉王了。”季布语气中似有威胁与试探。
听见这话,刘元险些笑出声。这算不算“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楚汉争霸版。他越这样敲打,刘元却更觉得季布心虚,否则怎么会不愿意让自己说下去。
“老师误会了,我既然身在楚营,又得大王信任,是断然看不上刘季这厮的。直臣难当,先前之言不过一笑耳,些许推心置腹的逆耳之言,如何便是心系刘季老贼了?”
刘·忠臣·元如此说着,心里想得却是:便是你告诉霸王,他也未必信你。
而后她跪下恭恭敬敬给季布行礼:“学生拜见老师。”
季布看向跪在地上的少女,出口婉拒:“不过是教导几日,女公子不必如此。”
“礼不可废,”刘元邦邦磕了几个响头,“学生出身乡野,虽不懂太多礼仪,却也明白为人的道理。弟子事师,敬同于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莫非先生也同其他几位将军一般,不愿收下弟子?”[5]
“罢了,你既如此说,我定当悉心教导。”季布将她扶了起来,却看见她额头处的红肿。
谁看了不说刘元实诚?有劲儿她是真往上使。
一旁的阿黄歪着头,呜咽两句,看了看已经空掉的碗,趴在了刘元的脚边。它似乎天生具备识别自己主人的能力。
既然有了师徒之名,那季布也不需要一口一个女公子了:“为师该如何唤你?”
“……老师唤我大丫便是,”刘元仰起头笑得灿烂,对这个名字接受良好,“这名字虽不好听,却也是阿翁起得。”
季布点点头,他这个弟子倒是个孝顺之人,对自己的义母吕雉都能如此,对亲生父亲更是如此尊重,连一个这样的名字都如此珍重。
“既然如此,那明日便开始练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