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后,延英殿内人影憧憧,祁熙帝顾启桢坐于殿堂之上,褪去龙袍,装束简洁,望向堂下诸位朝臣,见人支吾着不敢开口,倒显得他像个暴君。
“爱卿但说无妨。”熙帝端起面前正冒热气的茶盏。
堂下诸臣余光左右打量,皆是不着痕迹掠过户部尚书。
户部尚书困得眯眯眼,忽觉几道冷光瞥过他,吓得人立马睁大绿豆般双眼,在他人开口前率先发声:
“陛下……”
其他几位朝臣见状,纷纷迈步上前,横冲直撞将户部尚书挤去一边,拱手间争抢着开口:
“陛下,岭东赤铁矿挖掘之事……”
“陛下,淮南暴雨连日不绝,如今决堤河流已十数不止……”
“陛下,云西边陲重地,北狄自吞并西部部落后时常来犯……”
“陛下,北钦平原实乃我大祁粮仓,如今却连旱两月……”
“陛下,慈慧皇后陵寝即将竣工,可如今却……”
“……”
户部尚书忙往前去,却挤不进前排,只得放声哀嚎:
“陛下!前些日子才将去年的边防军饷发放到位,勉强折半凑出云西军粮,现下北钦军粮还欠着呢陛下!税收难啊陛下!”
今日的顾渚紫笋毫无滋味,熙帝顾启桢默默放下手中茶盏,半阖的双眸尤为疲惫。
总结下来:北边旱南边涝,东边挖矿西边打仗,中央还得建陵发俸,但是没钱……
各部尚书闻言,目光同时转向身后。
户部尚书依旧拱手垂眸,他提口气清清嗓,准备接下来的恶战。
工部尚书率先发难:“怎会如此,前年民间增税百官降薪……”
各部大人纷纷接上:“前两年风调雨顺无病无灾……”
“论钱论粮何至于……”
户部尚书目光锃亮望向堂前,见陛下视线偏向一边,提起手中茶盏把玩,仿佛堂下争执与他无关。
他认命收回视线满是憋屈对上各部尚书,恨不得将掰着的手指甩人脸上:
“补发的军饷哪来的?”
“西部挖渠钱哪来的?”
“北钦战后军兵重整,边防重建,伤亡慰问英灵建冢钱哪来的?”
“……”
“啊?钱哪来的?大风刮来的?”
刑部尚书邱钰姿容端庄,见场面一度沦为菜市场,默默后退几步,防止唾沫星子沾上身。
礼部尚书苏尚德无言,跟着邱钰一并后退,目光始终瞄向堂上那事不关己的温和帝王。
他擢升礼部尚书不过几月,尚未见过如此接地气的庙堂场面。
身边邱钰向他摇摇头,示意人放心。
陛下仁善,在他面前掐起来是常有的事儿,不闹大就行。
熙帝顾启桢见堂下唾沫横飞,想着该是骂累了,大手一挥:“众爱卿所言朕已知晓,改日再议。”
下面撸起袖子的户部尚书闻言,默默将袖子撸回来,当即拱手一拜,带动众人,立马告退。
“邱爱卿留下。”
邱钰抬起的脚步一顿后停住。
书房中顿时清净,顾启桢悠悠站起,从桌案后绕出,锤着肩颈,踱步至邱钰面前:
“阿钰啊。”如同他们年少时一般亲近。
邱钰抬眼,见顾启桢装束随意,毫无帝王架子,面色一如年轻时温和,除去眼角皱纹与鬓边几根华发,唯有那双眼眸,浑浊中透着上位者的果决。
顾启桢堂下晃悠一圈,重回案后坐下,抬手为邱钰赐座。
“朕知道,你认为对老五处罚过重。”
邱钰站在堂下未动,规矩拱手一礼:“臣……”
顾启桢端起茶盏,手执茶盖,轻重得当磕上杯沿,“叮”一声穿透耳膜。
“此处无外人,阿钰不必拘谨。”顾启桢看向邱钰缓缓坐下,微微颔首。
“当年老五拜你为启蒙先生,朕便是想着,让你教得他自由散漫些。”
邱钰端坐椅凳,双手搭上膝头:“殿下心性纯良,忧国忧民,以定国安邦为己任。”
实乃储君之姿。
顾启桢双眸微眯,面带笑意看向堂下邱钰:“是啊,只是年纪尚青,缺乏磨砺,认不清定位。”
邱钰低首垂眸,再次起身拱手:“五殿下一心为国,向来无非分之想。”
望陛下手下留情。
顾启桢搁置手中茶盏,大笑着对上邱钰视线:“你与他倒是情深。”
“邱爱卿,”帝王骤然压低声线,迫使邱钰垂下头去:“我大祁储君,是太子!”
“只能是太子!”
……
黎云意与季澜清离开郑国侯府,顺着门口主路往回去。
“你与郑国侯世子……熟悉?”
“当然!”显而易见,关系很一般。
黎云意往季澜清身边凑去:“怎么熟悉的啊?”
季澜清脑袋一歪:
“世子可是饱读诗书,才华横溢,长相温文儒雅,仪表堂堂,堪称世家公子中的楷模呢……”
当然是年少时给他当模板的……
“咱也是混过邺京公子圈的,身份摆着呢!”
黎云意轻哼:“那你跟我演什么姑侄……”
“看你好玩呗!”
黎云意撇嘴一瞬,抡起手中油纸伞向前拍去。
季澜清没躲,他眉眼一弯,似乎发现更好玩的事:
“欸欸欸,这么拍你自己累不累。”他站在那里,肩头挨下一伞,身子丝毫未动:
“你看你看,力道散了吧。”
季澜清推开架在自己身上的油纸伞,上前一手捏住黎云意手腕:“别用这发力,手酸的快还使不上劲。”
随后又拍拍姑娘手臂:“试着这里发力。”
他将黎云意手中油纸伞调整位置,满意点头:“对,就这样,再试试……”
季澜清话音出口一半,方才发觉哪里不对,他左右望望,这长街路面上仅他二人。
收回视线,便见黎云意抿紧双唇,眯着眼却压不住眸中蹦出的狡黠精光。
季澜清负手退后,嘴角梨涡瞬间深邃:“拿我练手不太厚道吧……”
黎云意唇边弧度愈咧愈弯:“季师傅倾囊相授,可得好好练练呢……”
细雨停歇,天际灰蒙蒙一片,两人甩着滴水的伞踏入院门之时,见院中沉闷寂静。
氛围不对。
两人对视一瞬,收起欢快脚步,规矩沉稳。
果然,邱钰负手而立,站在议事堂前,似乎专门在等他二人。
邱大人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视线在两人装束上来回打量,黎云意默默向他身后望去。
苏宁安对着黎云意轻摇脑袋。
黎云意当即表态,拱手俯身,却见季澜清先她一步:
“邱大人,此事是我……”
邱钰抬手打断季澜清,视线偏向身后座位:“坐吧。”
两人不敢说话,顺着大人视线,乖巧坐好,脊背笔挺,视线乱瞄。
邱钰无言,将孩子们的小动作看在眼中。
“大理寺今日接到一案。”邱钰缓缓坐于堂前,平静扫过堂下众人:
“邺京东郊荒山中,发现一具尸身,此案交由你们如何?”
路平昭震惊,望向邱大人的面色一愣,浓眉大眼轻颤。
“怎么,不愿意?”邱钰淡淡看向路平昭。
“不不不,愿意……”路平昭余光瞄向身边,邱时序低垂已久的眼帘抬起:
“愿意,我等定能查破此案……”
邱钰神色如常,微微颔首:“尽力便可。”
他儒雅起身,望见天色愈渐昏暗,雨势停歇不久,似乎将再度倾盆。
邱钰并未多停留,他有要务在身,在雨滴落地前离开南府院。
邱大人一走,外头便落了雨。
“这是给我们找事干呢……”季澜清目光落在桌面上轻巧的食指上。
“我去王府……五皇子府上时,殿下正在翻阅结案文书。”苏宁安使自己的面色尽可能平静:
“我看过那文书,确实是证据清晰完整,秦维贪图的银钱珠宝也找到了,被他埋在城郊。”
“看起来找不出破绽。”苏宁安转动指尖的素白指环,摘下又带上:
“此案就此作罢也合情合理……”
“既然现下给了我们其他任务,那便去看看。”邱时序视线望向邱大人离去的方向,淡淡道。
窗外雨打树梢的声响愈发细密,黎云意听着声音回过神来,突然察觉了什么:
“其实我有个问题。”黎云意撑着下颌的手掌伸直,支在桌面上:
“这算是枢府院的任务吗?钱要怎么算啊……”
没有北府院与他们抢,那功绩不就全是自己的……
“说到北府院……”黎云意方才扬起的嘴角又压了下去:
“隔壁沉寂许久,有些不太习惯……”
北府院不尽人全部消失,连同李铁柱也一并不见了。
从前李铁柱一天三顿都来跟狸花抢饭,后来张叔索性每次喂狸花时准备双份。
最近几日张叔发现狸花碗中总是有剩,还纳闷李铁柱去哪里了……
“还好,朝阳还在……”黎云意支起的手又撑上了下颌。
苏宁安轻轻摇头,声音夹杂着叹息:“她也……一并消失了……”
原本程朝阳留在镇北王府,却也在北府院压入死牢那时突然不见了。
骤然天边惊雷闷响,轰鸣声拉回大家沉闷的思绪。
现下时辰尚早,却因连日阴雨,外面昏黑,仿佛即将入夜。
苏宁安凝视窗外良久,在下一次雷鸣响起前,站起身:“走吧,去看看那无名尸身。”
不需要大家一起,苏宁安看了眼天色,撑起伞踏出房门,路平昭跟着同去。
季澜清后仰身子,拍拍身上短半截的袖口,起身先回房把这衣服换下来。
黎云意似乎才意识到装束这回事,一起往院子里去。
堂中仅剩邱时序与宋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