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淳垂眼,没有因胥九欲这句不留情面的话语而动气,低首笑了一下,又道:
“尊者说的是,单凭敝人的浅薄能力的确没命享受,您也看到了,我已行将就木,如果您不帮我,我可能过段日子就死了,也就谈不上和您说话。”
又道:“只是胥尊者来到了这里,这就让鄙人生了一丝多余的希望。”
说着,他看向了雪或隐,雪或隐在旁边警戒着,却始终没有动手。
骆淳对玄素仙子也是常听闻,有自我意识的三尸神圈子就这么大,修仙界也就那么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他难免熟悉了些。玄素仙子手起刀落的办事风格在圈子里倒是鼎鼎有名。
他第一次同她接触,本以为雪或隐会直接攻击他们,从最开始就不给他们设计的机会,但如今看来,这玄素仙子也并非入传闻那般“不近人情”。
想到什么,他又笑道:“之前听闻您在年少之时去过青城山交流,如今看来,想必您是在那时候和玄素仙子相识的。这么多年了,若不是亲眼所见,鄙人定是不敢相信您和玄素仙子关系还能如此融洽。”
雪或隐在人间的名声是好,她也的确偏向普通凡人,但是对待其他同门,或是修仙界其他修士,雪或隐却称不上那么友善,至少不能说如同圣人一般好说话。
胥九欲是被修仙界驱逐出去的仙人,定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依雪或隐的性子,两人该是老死不相往来。
实际上,表面上的确如此。
玄素仙子和巫山的胥九欲的确泾渭分明,如若亲眼所见……赵纯也不会相信,两人竟然能够像如今这样和谐相处。
他这话一出,胥九欲凝了视线,雪或隐默默将手背在身后,手中掐了个决。
赵纯敏锐地察觉到周围空气的凝滞,忙不迭摆手道:“不过尊者和仙子放心,敝人也不过是惊诧,绝不会将这消息传播给外人。”
他顿了一下,又道:“您也看到我现在的情状了,在您两位面前,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敝人和内子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已是穷途末路,再没有变化只会化为一抔黄土……”
“灵力稀缺,才能不足,能够将内子的意识保存到现在,敝人已经尽了全力。但同师父所言,生死之事,岂能强求,不过是无可奈何。”骆淳摇了摇头,这时缠绕在他身上的荣语冰蹭了蹭他的脑袋,像是一种安慰。
自骆淳睁开眼之后,这荣语冰就又恢复成了平静模样,也没有了方才的疯癫,乖巧待在骆淳身边一声不响,只是眼神一直紧紧盯着雪或隐和胥九欲。
骆淳苦笑一声,再次看向胥九欲,道:
“尊者能够来到宁山镇,是我们没能想到的,也是鄙人和内子的机会。从内子认出您身上的回魂器之后,敝人就一直在想怎样才能让尊者帮我们。但尊者您站的太高了,想来想去,除去唤起您的善心,得到您的垂怜这个法子,敝人竟想不到更好的。”
“于是便强拉着您和仙子看了这样一场戏,为的不是旁的,就是为了告诉两位,鄙人和内子对两位没有恶意,不过是走投无路的可怜人。……但毕竟是自救之举,期间多处冒犯还望尊者和仙子莫要怪罪。”
说着又对两人行了一礼,毕竟之前是大家公子,这样标准的礼节行出来,弱化了他身上的那抹死气。
雪或隐听到这里却满心怀疑,赵纯说的理由实在是过于离谱。
这样听起来,他赵纯倒像是个穷途末路的正人君子,倘若真如此,她雪或隐又怎可能出现在这里?
宁山镇死去的可不是虚数,而是实打实的人命。
巧言善辩,口若悬河,却全是谎话!
却听胥九欲冷笑一声,道:“你倒是彬彬有礼,我就要相信你的确是‘好心之举’了。”
“你不用多言,我只问你,你给我们看的那些故事,可是真实?你家人的确是为我的画像而遭受飞来横祸?”他表情严肃起来,盯着骆淳问。
雪或隐手指微动,心脏突地跳了一下,忍不住扭头看向身边的胥九欲,传音道:“你问这个作甚。”
这岂不是故意给骆淳机会卖惨?
胥九欲没有扭头看她,传音给她道:
“我需要知道故事是真是假,骆淳是在说谎,还是真是那户人家的子嗣。……这是我的因果,若故事是真实的,……我就要换个法子处理这件事。演戏演全套,且看他如何应招。”
因果这种事最难处理,倘若处理不好甚至还会给自己招来祸患。
胥九欲身上诅咒不少,且还入了魔道,堕仙最是招致天道注视,他不得不慎重处理骆淳这种沾有大杀孽的因果。一不小心,骆淳身上的杀孽甚至还会归置到他头上。
他还想在人间多活一会儿。
雪或隐闻言垂下了眼睫,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敲了一下。
胥九欲说的没错,但帮又该怎么帮,这其中的度又该如何把握?又不能为了还这份因果真的助纣为虐,或者真的帮荣语冰“起死回生”。
她将要吐出的话咽回去,歇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想法。
方才已经和胥九欲闹了不快,再说下去,恐又要惹他伤心。
骑骡子还知道在前方挂个胡萝卜钓着,打个巴掌给个甜枣,她和胥九欲相处,也不至于一直激他刺他,他们之间又没有深仇大恨。
况且,平时做事,闹归闹,她还是信胥九欲心中有计量的。
骆淳叹道:“敝人所说均为事实,我对尊者您坦诚,……说来惭愧,敝人翻遍记忆,似乎这有这一条才能得到尊者的垂怜,用这种方法来祈求,实为无奈之举。”
他又是深深叹了口气,像是被逼无奈,那满是沧桑苦历的身子让他这句话的信服力又高了些。
胥九欲重情义,却吃软不吃硬,骆淳若是上来就用这个因果威胁胥九欲,让他去救荣语冰,胥九欲只会随手将他灭了。
他虽重情义,却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要挟的怂包。自打出生起,他就不吃道德捆绑这一套。
骆淳说到这里,空中突然多出来一卷画,胥九欲见此眼神微变。
这是那副画像,那个雪或隐给胥九欲画的,也是带给赵纯无数痛苦的画像。
——这幅画像让他从赵纯自愿变成骆淳,也是这副画像,绕了一大圈,如今却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骆淳也看了手中这幅画像良久,这才道:“……只能说,命运如此。尊者看看这幅画像,或许就全明白敝人所讲是真是假了。”
说着,他将手中的画像抛给胥九欲,胥九欲伸手一抓,就将这幅本该早就消失的画像拿到手中。
雪或隐身形不动,却盯着那副画像。
——的确是那副画像,那副在胥九欲遭受诅咒后,他们在人间相处之时,她偷偷给胥九欲画的画像。
胥九欲脸上的红痂如今就在他这幅面皮之下,若是去掉伪装变成他真正的面容,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因为这个红痂,为这个诅咒,胥九欲每动用法力的时候都像是被白蚁噬身,万剑穿体,痛不欲生。
这次这画像是真的,雪或隐看得有些呆。
但胥九欲只是随意看了一下,就将这画像丢给了雪或隐,像是丢给她一个烫手物件似的,在他手中滚两圈就拿不住了。
他什么也没说,连回看雪或隐一眼都没有,直接问骆淳:“你方才说的交换条件是什么,你再说一遍。”
骆淳闻言,自知成了大半,对着胥九欲端端正正行了一礼,道:“多谢尊者,敝人想要求您帮内子的残魂归入紫金莲中,紫金莲敝人已经备好,就希望尊者能够使用回魂器帮内子‘重生’。”
神话中哪吒重生到底用的哪种莲花,距今已不可查,也早已找寻不到,唯有同效用的紫金莲暂可充当神藕一用。
骆淳自荣语冰死去那日就知以三尸神形态存在是不能长久的,这么多日子里一直在找寻别的帮荣语冰“复活”的法子。
但已死之人,魂魄也早归入阴府,残留人间的残魂怎可能轻易长久留存?若真实现,也必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但骆淳不管,让荣语冰在人间活着似乎已成为了他的一个执念。
况且,还真让他找到了这个紫金莲,不过却需以回魂器搭配使用,而回魂器……这等神器,只有胥九欲一人才有,他也只能祈求胥九欲。
若这次胥九欲不来宁山镇,或许等不了多久,他骆淳就会主动去找寻胥九欲了。不过那时候,他付出的代价定会比眼下要高的多,可以料到,骆淳是万分珍惜这个机会的。
说到这里,骆淳又郑重保证:
“尊者放心,若是事成,敝人和内子定会彻底消失在世界上,不会有人能够找到敝人。尊者的消息敝人也会咽在肚子里,永不会冒出。宁山镇的事,就算是鄙人死,敝人也不会说出一个字,若说出去,那鄙人便不入轮回,永在阿鼻地狱,不得好死。敝人和内子也将永生不得重逢!”
说着,他自己划破了自己缠满绷带的手腕,三指成形对天起誓。
不多的鲜血流出来,只见红光一闪,天边闪过一道闪电,红血融入嘴边,闪电过后,骆淳嘴边便形成一个红痣般的印记,那是他方才立下的口誓。
——若将在宁山镇中发生的事说出去,他就如同誓言那般,永不得好的结局。
雪或隐低头看手中这个烫手山芋,听着那边正进行的交易,怎么也说不出自己心中的具体想法。
骆淳立的是毒誓,在他们这些修士眼中,来生和今生是同等地位,在某种程度上,来生甚至比今生更为重要。
——他们修今生,大部分就是为来生。
雪或隐知道,她该杀了骆淳。
骆淳知道道河,还将此联系在雪或隐身上,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雪或隐和胥九欲一起出现。若是事发,他就是证人,他就是隐患。
可她就是站在原地,什么动作也没做,静静地听着胥九欲和骆淳之间的交谈,捻着手中的画卷,沉默地当一个摆设。
或许是因为,她相信胥九欲。
她相信胥九欲永远不会违背他们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