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被人挑衅而产生不满,天雷的来势更加迅猛。
“有我在,你伤不了她!”裴回取出剑,立身在少女面前,语气冷淡,却又显得狂傲至极。
也许是心有不甘,雷声猛然在天边震动几声,发现根本威胁不了少年后,只能悻悻离去。
积压的黑雾被天雷尽数披散,露出明净的天空,怨气被天雷卷走,那些人影恢复原本模样。
其余几人围在宋莺时身边,她的伤势过重,看着像是仅剩一幅骨架,让人疑心下一秒是否就会随风消散。
“抱歉,失陪。”裴回将长袍笼在少女身上,抱得动作极轻,仿佛怀中是极其珍贵的易碎品似的,揽住少女腰部,将她兀自转向自己的方向。
宋莺时是个极自尊的人,定不愿意别人看到她难堪的一面,哪怕他并不觉得这是件有损形象的事,但裴回自当尊重宋莺时。
他向谢长青微微点头,随后脱离秘境而去。
数万万女子在宋莺时走时,垂首致谢,道不尽的震撼,点点金光涌进众人身体。
那是……功德之力?
“她怎么能活?她怎么能活?桃花神就该死!那个贱人也该死在天雷下!”裴公子散落的四肢乱动,头颅滚到宿云约身边,嘴巴一张一合,说出来的话却让所有人脸色具变。
“怎么解决他?”宿云约温和的神色不达眼底,出口的话语透着几分狠戾。
谢随泱笑得露出梨涡浅浅:“自然是毁掉他最在意的东西,无非权势罢了,这里不是有他最在意的东西吗?”
没有人反驳,裴公子瞧着这一幕慌了神,他想激怒这些人,给他一个痛快的了结,谁知道他们冷静得可怕,甚至极会揣测人心。
将他放在这里,看着自己曾经唾手可得的权势如今化为自己的屈辱历史,这比杀了他还要难受千倍。
女子们拖走裴公子的身体部位,向众人鞠躬后消散在原地,周围瞬间空旷下来。
天上澄澈,倒映出水里晃动的鱼影,松知月尝试用手拨弄两下,发现自己竟然可以抓住小红鱼的鱼尾,惹得鱼群大惊,乱作一团。
她急忙放开小鱼,抬头便看见谢长青盯着天空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空心树,藏水魄。”谢长青悠悠然冒出的话让众人迷茫不解,谢随泱愣了下,向前一步问他:“水,空心草?”
得到长兄的点头,谢随泱眼眸一亮,霎时雄赳赳,气昂昂起来。
他就说自己与长老之间还是有真情在的,任务答案都喂到他嘴边了,他高低也得尝尝味道。
……
赴春院内
温衡对着宋莺时的伤势束手无策,想当年他也是名震一方的医道大儒,现在却只能徒劳望着徒弟的伤势,没有一点办法。
裴回的心往下沉了又沉,连号称“活马医”的温衡都看不出宋莺时沉睡不醒的病因,这说明少女的伤势确实极为棘手。
“我能做些什么?”虽然知道得不到答案,但他还是想问上一问,防止真的用的上自己呢?
摇头叹息声传入他的耳中:“不必,伤势不必费心,有你在,就是命悬一线也能将人拉回来,问题出在她的经脉受损严重。”
温衡望了一眼少年,手指划过少女的手臂,杂乱的红血丝在瓷白肤色下愈发殷红,语气猛然加重:“经脉被血充盈,正常修士的经脉中有灵力绕转,并不会出现这般情况,除了筋骨断裂,灵力受阻外,我想不出其它情况。”
“我知晓了,”裴回不再给温衡眼神,只专心看着面白如雪的少女,眸中漩涡翻滚,又忽然归为平静:“我会快去快回,悬叶萝最近只在东边出现过。”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
温衡强行咽下那颗担忧的心,将带有“玄”字的令牌交给裴回,嘱咐道:“东边最近不太平,需做好万全准备,若有必要,联系玄天堂即可。”
裴回点头,伸手为沉睡中的宋莺时掖好被角,神色是他未曾察觉到的缱绻,“多谢。”
依旧是冷淡音调,像一汪平静无澜的湖水,但从中他莫名听出几分真诚,就像湖面起了波痕,带动阵阵涟漪不止。
温衡出门后总寻思着有些不对劲,他琢磨着,终于摸索到了奇怪的地方。
温衡炸毛。
温衡不爽。
宋莺时是他的徒弟,他的!
他个假道侣多谢个什么劲!?
他转头就想给裴回一顿劈头盖脸责骂,但屋中除却少女浅淡的呼吸声,再没有其它动静。
他愤懑,但他无处可说,只能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准备去丹清峰会会老友,顺便给徒弟薅些伤药来,以备日后不时之需,并未察觉少女的指尖微动。
宋莺时睁开眼,发现正身处温暖之中,她觉得自己做了很长的梦,遂眨了眨眼,判断那些事情到底是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
半晌,她阖上眼,继续保持平躺的姿态。
凌厉的风声径直越过房门,直愣愣冲进她的耳中。
她试图屏蔽外界的干扰继续与周公约会,但外面的声音似乎并不打算停止。
真是令人忍无可忍!
究竟是谁这般扰人清梦?!
踏出房门,外面已是夜色沉沉,在房中尚且感受不到的劲风,现在可算是结结实实拍在了她的脸上。
粉衣稚童正持一柄长剑,甩出的剑招如同她的神色一般,刻板,严肃。
她的惊春有自己的绝世好剑。
这想法无端在脑海中升起,她哂笑,引得练剑的少女停下手中的动作,目光触及她时亮了一瞬,却在瞧见少女单薄身躯时又黯淡下去。
宋莺时这下生不起气来了,明明惊春的真实年岁已至上万年,怎得情绪还和六七岁幼童一样善变。
呼吸因起身的动作而变得不畅,于是她倚靠门边,调整吐纳频率。
自入秘境以来便未曾见过晨昏一线,再次醒来又是夜晚,可怜她体弱多病,还要受风的折磨。
轻叹的一口气引来惊春不解的目光,她诚心发问:“为何叹气?”
“你不懂,想见的没见到,遗憾罢了。”宋莺时卷起衣袖,让白到几乎看不见血管的手臂也能受月光照拂几分,染上一点夜的影子。
惊春疑惑,只当她指的是裴回,便收起长剑,仰起头来看少女,清脆的声音扣人心扉:“可是,他见过你的啊,桃花城他管理的很好,甚至不惜改变自己术法一道的天赋。”
改变术法上的天赋?
她怔愣,会错意的惊春倏然想起少女不知后来所发生的事,复又解释道:“你说想请求他改良环境,裴回便逆反术法效用,保证术法作用达到最大化。”
宋莺时呆住,她从没想到裴回那异于常人的术法天赋来源于此,眉眼旋即舒展开几分,声音却像烟般缥缈:“我不曾见过……”
但她却能想象得出来,少年于寂静中站立,破败的城池让人难以下手,人心的丑陋随着裴公子的消失尽数爆发,就像他们点燃的火架,原先不过是光明之用,后来就成了欲望的象征,鲜血作为燃料,更增长火焰雄雄气势。
普通术法已然支撑不起这座自行走向灭亡的城池,于是少年独自站在寂静之中,脚下泥土湿润,黏稠着要攀上他的衣角,月光照拂数万里,唯独忘却他这一隅,不向这偌大的桃林之下偏移半分。
炙热的血在喉咙燃烧,悄然代替月光诉讼他的思念,推举着他前行。
宋莺时在记忆中构建,又想到他们一同埋下的桃花酿,那张吊床是否还安在,有没有被裴公子一行人所摧毁。
桃花会在其上沉睡吗?风吹动时是否会敲响心跳的节拍?
她不知道这一切,但她希望裴回能瞧见那些或许撑得上温馨的时光,或许他还能品一品那些酒酿,年岁不长,但也足以慰藉风尘。
她更希望少年走去时,虽有阴翳遮盖前方的路途,回首遥望时,却有月光映衬桃花,两相合拢,亮了他的归途。
裴回是极聪慧的一个人,于是她安心托付这般重要却又棘手的任务,但少年所付出的代价实在沉重,她却没有能够与之相媲美的东西。
所以她很愧疚,所以她也想帮他完成愿望。
渡劫时,她想起了那么多事情,最后,她还想争上一争,与其困死在那里,倒不如主动觅得一线生机。
宋莺时念及此,声音不再飘忽不定:“但我很遗憾。”
她走到石椅旁,悠然坐下,就这般抬眸瞧惊春,眸中似有清波荡漾,显得柔和却异常动人:“年岁更迭那么快,我害怕的东西那么多,他在我身上埋藏的希望是否会因我而不复存在,若我此生都只能困守蹉跎境地,那应当如何?”
宋莺时耐心,等粉衣落座身旁,她便拉起惊春的手,触感依旧细腻,口中话语宛如拨筝般,一字便引发一次回响:“倘若记忆消散,□□不再,区区白骨又怎能让人认出。”
惊春垂头不语,宋莺时是在点她。
少女什么都明白,但她只说自己,却半分不提关于惊春的前半生如何。
于是她抬头,那笑盈盈的神色正不错地望着她,惊春便又想低下头来,她不愿意明白其中道理。
但微凉触感在脸上停留的那一瞬,她就知道自己的心结有所破裂,血液在体内倒流,她哑声:“遗忘就是遗忘,白骨之姿难记,不记也罢。”
“千千万万个女子都记得你,她们从未怨过你,你有心魄,有爱众生之心,直至生命尽头也放不下对这座城的牵挂。”宋莺时叹了口气,弯起眼眸,“你还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吗?白骨思念难寄,可谁又真的将一腔真挚托身于白骨之上?”
惊春哽咽,随后她定了定神,径直望着远处的竹影:“所以我遗憾,她们信仰我,我却不能为她们做些什么,都说天命难违,但我第一次有了违抗天意之心。”
宋莺时沉默,她又何尝不是如此,但别无他法不是吗?
若不是只有天道能助她回家,她才不会接下什么杀死黑化之人,净化世界这种任务。
所幸,这段路途总归有人相伴,不至于那么孤单。
在任务之外,她私心想为裴回解开契约的秘密,看一看那妖族至宝是何物。
本打算就此结束对话,但下一秒,惊春的话灌进耳朵,她陡然碎裂心中一角。
“天道欲杀你,你可曾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