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点笑意转瞬即逝。颜书一时愣在原地。
不用多说,在此情此景下出现的人也只能是这桃花山的主人——许行云了。
隔着人群望见那人,周围情景全都变得虚幻,只留下了他的侧影。手腕上的红印隐隐开始发烫,颜书撩开袖子,那鲜红的印记竟然开始闪动,如同一颗跳动的心脏。
难道这印记,和眼前这人有些关系吗?
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从颜书心底冒出来。随即,她又感到不大可能地摇摇头,心道自己应该是多虑了。
她当年离开的时候许行云不过十七岁。十年过去,他几乎没怎么变样子,不过褪去了少年时全部的稚气,举手投足都更沉稳得多。身量也拔高不少,宛若青松,傲然于众人之中。
许行云缓缓踱步到众人中间。他一靠近,众人便知趣地为他让出一条道路来。人群里有少女的声音低低惊呼起来。这常年不露面的南境副司许行云,果真生得一副好模样。好几位姑娘的脸颊都攀上一点粉红,看着比身旁的桃花还要动人。
许行云并未过多言语,言简意赅地介绍起了本次招徒的规则——
“比试开始后,我会将诸位送入‘问心阵’中。该阵的阵眼是一把白玉剑。找到阵眼后,阵开,诸位便会回到这里。”
“但请诸位注意,找到宝剑仅仅代表着比试结束,并不代表着收徒的标准。待到比试结束之后,我再向诸位解释。”
“在阵中,诸位受到的伤害或者死亡,都不会带到现实世界里,我会保障诸位的绝对安全。”
“待到这阵白雾过去,比试便正式开始了。”
许行云解释完比试规则,一阵不知道从哪里弥漫而来的白雾迅速包裹住了众人。
颜书低头一看,众人脚边散乱落着的桃花不知何时已然变换了形状,形成了一个规则的图形。许行云竟是以桃花为引,在不知不觉中已然画好了这问心阵。
那白雾越来越浓,刚开始还能隐约看见身侧的人影,过了一会,雾已经浓得伸手不见五指,周围人发出的声音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颜书神色微变,伸手往旁边一抓。不出所料,方才还紧挨在她身边打哆嗦的葛玉台也消失了。
下一秒,眼前大雾忽然散去大半,几座矮屋的轮廓若隐若现地浮现在颜书面前。直至白雾完全散开,颜书这才得以窥清全貌。
那些房子的屋顶是稻草铺的,屋体由木头搭成,但看上去破败不堪,早就被虫蛀空了,微风一过,这房屋便摇摇欲坠地晃,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尖锐的声响刺得人耳膜生疼。
颜书谨慎地打量着周身的环境,没有轻举妄动。
这里看上去像一座小村庄,不过那房子全都年久失修,房屋周围的农田已然荒芜许久,杂草长了满片,看上去像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过了。
不知为何问心阵会将他们送来这样一个地方。颜书本以为那白玉剑会在某些繁华至极的闹市里。藏叶于林,这样能让比试的难度增加不少。
突然,身后传来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颜书没回头,两指拈起仍然粘在自己发梢的一片细小的桃花瓣,向后掷了出去。
那桃花瓣本柔软轻盈,此刻竟然发出破空之声,如一道利器飞向身后之人。那人反应也奇快,飞速往旁边一闪,堪堪躲过了那片飞花,但是还是晚了一点,那花瓣在来人脸颊划出了一道极细的血线。
松吹碧大惊,扭头极快地夹住了那飞向她的东西。定睛一看,指尖夹着的不过是一枚柔软的花瓣,当下骇然。是要多恐怖的力道才能将花瓣掷出破空之声?!
眼前那人忽然回过头来,松吹碧立刻警觉地将手摸上了腰侧配着的剑。待到看清那人的脸,松吹碧不经惊呼出声:“秋亭,是你?”
颜书回过头来,发现跟在自己身后的正是昨日在客栈中仗义出手的松吹碧,当下松了一口气。
松吹碧见来的是熟悉的人,立刻三步作两步,上前道:“我方才入阵之后进到了一片树林中。走了许久,竟是连个鬼影都没见到。后来终于看见一人就站在这路中央。还以为是这阵法中的人,本打算跟着走两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想到是你啊!”
松吹碧松了口气,接着又警觉道:“我觉得这地方不对劲,一路走来一点人声都没有,不像是活人住的地方,我们能到哪里找剑呢?”
见到熟悉的人,周围环境带来的诡异感也被冲淡不少。颜书想着松吹碧的话,既然一路走来都没见着人,可知参加比试的人都被分散到了不同的地方,寻找白玉剑的范围也比她原设想的大多了。
按道理说,若这比试仅仅是“寻物”的话,不应当范围如此之广,还一点提示都没有。
颜书沉思片刻,道:“我也不知,我刚到没一会,我觉得应当先看看那些屋里还有没有活人,说不定有些线索。”
松吹碧是个爽快的性子,当即和她一同推起门来。
颜书上前推开了一间小木屋的门。门后空无一人,只有木门带起的无数灰尘。颜书一路走一路推,但每一座屋子都大同小异。里面的陈设全都积了一层黑灰。
直到她推开了尽头的最后一座木屋。
在颜书推开门后,有什么猛然逃窜起来,掀起漫天的尘埃,口里还不住地爆发着尖叫。
颜书神色一凛,阳光从她推开的门中间照进去,映亮了颜书眼前的光景。只见一个身材矮小,脸被黑灰糊得乱七八糟的幼童蹲在角落。他抱膝缩在那里,只留出一双怯生生的眼睛,正惊恐地盯着来人。
颜书被这满屋子的灰尘呛得咳嗽了几声。待到一切平静下来,这些烟尘重新降到地面上。
“快来这里!”颜书扭头,对着身后街道另一方同样被呛得咳嗽的松吹碧道:“这屋里有人。”
松吹碧闻言,迅速赶了过来。
颜书抬起眼睛打量屋里的陈设,一张桌子,几张木凳,屋子左边的墙上修出了一道窄小的门,上面盖了一块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帘子。
一张草席铺在地上,几乎是整张屋子唯一没落灰的存在,想来是用于充当“床”的作用。由于被擦洗晾晒过太多次,已经有些包浆得发亮了。
屋里的东西看上去都无比正常。但颜书总觉得有什么不对——这里实在是太空了。空到看上去几乎不像有人类生存过的地方。
松吹碧在颜书身后站定,抬眼打量了一圈,想法和颜书如出一辙:这地方根本不像是人能住的。
颜书上前一步,轻柔地对那幼童开口道:“小朋友,你知道村子里的人都去哪里了吗?”
那幼童见她似乎没有恶意,犹豫地移开了挡在下半张脸上的手臂,迟疑地开口道:“他们......都去逃难了。”
颜书眉头一皱,这个村子确实看着已经荒废良久,不过为何会留下这个幼童一人在这里?这么小的孩子在这么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定然无法养活自己。
不知眼前这孩子,究竟是生人还是死人了。
颜书又道:“你没有和爹娘一同走吗,为何还在这里?”
那幼童迟疑片刻,回答道:“我没有爹娘。”这孩子看上去约莫七八岁的光景,防备心却非常强,几乎是颜书问一句答一句,有些时候甚至只是沉默着不回答。
颜书蹲下来,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串冰糖葫芦,递到那小孩前。那小孩抬头瞥她一眼,看上去对她仍然有所防备,但那诱人的光泽对他还是诱惑太大了。
那幼童一把将糖葫芦抽走,动作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他迅速往嘴里塞着山楂球,牙齿咀嚼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如同一只小兽。
松吹碧听着这小孩的回答,原是皱着眉头的。此刻见这小孩如饿虎扑食般嚼着山楂粒,不禁乐道:“秋亭,都来比试了你怎么还揣着糖葫芦!”
颜书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可是我专门为了对付眼前这种状况准备的。”
接下来颜书又向那幼童搭话。这回这他的防备心没那么大了,几乎颜书只是问一句,他便将自己知道的全都答了出来。
半晌,颜书终于大概确定了这座村庄发生了什么事。
这村庄,原是个风调雨顺的安乐村。但在三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旱灾闯进这片土地。庄稼农田大批大批枯死,终日环绕村庄潺潺而过的溪流干涸。这样的旱灾持续了好几个月,树皮草根都被扒了个干净,饿死的人不计其数。
忽然有一天,奇迹降临了。那天夜里,村民们发现外面降下了大雨。
所有人都欣喜若狂地冲进雨里,感谢老天又给了他们一条生路。
但是,更可怕的东西随着这场雨来了。
这大雨下了三天三夜。直到雨停的时候,众人发现,那天冲出去接雨的人全都染上了怪病。
先是身上开始莫名其妙发痒。过了数日,那些发痒的地方慢慢生出了些鼓包,一挤便钻心地痛。再过没多久,那些人便尖叫着,在痛苦中死去了。
然后,从那尸体的鼓包中,钻出了无数的蟑螂。
更恐怖的是,那些蟑螂似乎是以人为食的。那些蟑螂刚出现时仅仅是黄豆般大小。但是,数量多得令人发指。首先遭殃的便是那些病患的家属。那些蟑螂争先恐后地从尸体中钻出来,扑向站在患者身侧的活人。
人们惊叫散开,但却快不过那些可怕的蟑螂,那些蟑螂从人身上任何一个口子往人身体里钻,人很快便被蚕食得只剩一副空荡荡的骨架。吃完人之后,那些蟑螂猛然大了好几倍,几乎已经有一个拳头那么大了。死去的人越多,蟑螂长得便越大。到后来,那些蟑螂已然长得有盆那么大了。
刚开始的时候,人们还尝试过杀死它们。但是什么对它们都没有用,那些用来猎杀害虫老鼠的药一把一把撒下去,洒满了屋前屋后,但那些蟑螂还是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像一场恐怖的噩梦。
还有人尝试着用脚去踩,用东西去砸,但每一只蟑螂被砸爆,便会从那肮脏浓水里爬出更多密密麻麻的小蟑螂,除之不尽,杀得越多,出现的也就越多。
这下,村子里彻底乱了。
大祸将至。无数的农人收拾行装,拖家带口地逃离自己赖以生存的家园。人人都自顾不暇,这小孩便是那时候被落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