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耳畔呼啸而过。
某一刻,苏行看到墙角的日历翻过某一页,他忽然从持续了很久的恍惚中回了神,他摸着左耳上的耳钉,目光久久凝视在那几个数字上。
小祖宗的生日到了。
他完全不知道这些日子他是怎么度过的,全部东西都乱成一团,把他的脑子都砸懵了,他恨不得拿把刀把眼前的所有砍个干净。
然后,他再一次拿了把刀。
这个举动完全绕过他的理智。毕竟他曾经两次试着拿刀把任文斌砍死,其结果都是残酷且痛苦的。换句话说,这一类管制刀具基本没什么用处。
但他还是拿起来了。
他的头脑深处有风在吹。
像是从大漠里刮过来的风,吹得他脑袋疼。风的声音把现实里的所有声音掩盖了下去,以至于他完全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现在,重新问这个问题。
他疯了没?
大概吧。
“滚!你他妈给老子滚!”
任文斌的那一双墨眸幽深,他的身影倒映其中,像是一个无聊的小丑。
他冲着那个人咆哮。
但他完全记不得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只记得他埋在深处的名为痛苦的种子发了芽,在破碎的土壤中生了根,它在吞噬他的血,它在啃他的肉,他不知道为什么它会被人刨出来,但他被尖锐的痛苦笼罩了全身,如同一瞬间在身上插了千千万万把刀一样。
在他身上压着的阴暗的东西随着他的痛苦爆开,丝丝缕缕填补心底的破碎。
太痛苦了。
痛苦到他的思绪,他的全身都是压抑的,此刻骤然爆开,完全超脱了所有人的控制。
他冲出了一直以来关押他的牢笼。
……
苏行有些茫然地看着天空。
天是蓝的。
特别蓝。
他一路从山腰走到山脚,直到他自己完全脱离这片别墅区,他的意识才骤然回笼。他看了看手中的刀,又看了看身后的路,抬手虚掩双目,惨笑出声。
笑够了,他随手把刀丢进垃圾桶。
苏行在口袋里掏了掏,无奈发现自己连一枚钢镚都没有。最终,他转着左耳的耳钉到最近的一家小店,用两张红大钞带几张零钱换去他腕上的一块名牌手表。
他原本打算把那粒耳钉卖了,但一想到韩图说过的六位数起跳,他最终还是没忍下心来贱卖。
脑海里的狂风推着他向前。
他久违地坐上公交。
直到他坐到最后一排的座位,苏行才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不过他惊讶的是任文斌到现在都没追过来。从他冲出去到现在,任文斌有无数的机会把他从半道截下,却放任他离开。
苏行冷眼看窗外陌生的景色不断后退,窗户上那隐约的倒影里,一颗红色的耳钉尤为显眼。
那个人是怎么想的呢?他不想去猜测,也不敢去猜测。
公交车载着他一路向前。
顺着与记忆想比乱七八糟的道路与公交路线,苏行在路上颠簸了一个小时,他最终站在了他刚到这个世界时的家门口,这是一栋在室内的小型别墅,价格不菲。
这个暂时出现在他人生中的家如同过客一般,此刻故地重游,苏行有些惊讶地得知这栋别墅已经卖给了其他人。
户主是一堆中年夫妇。
他还记得那中年女人开门时,目光落在了他左耳的耳钉上,在得知他是这间房子的前任户主后,那女人皱起了眉。
“我记得你的东西在你搬走时已经清空了,即便有什么,这么长时间大概也不在了。”
那女人的语气带着几分冷硬,目光游移不定,像是在故意避开什么话题,所以与他说话时便显得咄咄逼人。
苏行对他在这个家里的遗留财产毫不关心,他在这个家里住的时间实在太短,也没什么好的回忆存留,这栋房子对他来说并不是特别珍贵的存在。
“谢谢。”
苏行与那女子道谢后,便平静离去。在他离开之前,他默默朝身后望了一眼。
这个家算家么?
大概不算。
这是任文斌添置的,从头到尾与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的产物,一点家的性质都不具备。而他记忆中的那个家则被他的小祖宗从这个世界抹去了,完完全全的,好像从来都没存在过一样,伴着她的痛苦从这个世界消失,让他不论怎么找都找不到。
至于任文斌的那个别墅,则是一个从头至尾的牢笼。
苏行抬起头,望了望天空。
他没有家了。
耳旁呼啸而过的风弱了些许。
……
他继而乘公交,转了几站后来到了一栋写字楼前,写字楼的招牌因长年累月而变得模糊,但仍没有人记起要换。
苏行站在这里,怔怔地看。
一切的一切,恍若隔世。
梦里,他隔了近两个月才得以站在这栋写字楼前,梦外,他每天都要来此地打卡工作,在夜色之下加班,说来……他还有一份文件没有上交给领导审核。
他清醒些许。
不由得讥讽一笑。
两个月时间,他就快把他习以为常的生活忘了。如果不是他翻地图无意看见这栋楼,他还以为连它都不存在于这个世界里。
小说里的苏行是不是做这份工作的?
他忘了。
苏行深深吸了一口气,站在自动门前,看玻璃门缓缓向他敞开。前台接待的小妹正托着下巴,伏在柜台前打盹,看到他走进来,忽的从睡梦中惊醒。
那姑娘脸上的不悦一闪而过,随即瞪着眼睛上下打量他。
这姑娘和他记忆里的不是同一个人,在他记忆里,坐在前台的是一个特别负责的带着眼镜的女人,平日穿着较为朴素,但为人又特别严格,她把持着打卡大业,在她眼里,即便是迟到一秒都是不可容忍的事情,所以在背后经常有一些说闲话的人。
不是一个人。
苏行隐隐觉得有几分恐慌从心底开始蔓延。
他强行让自己的心静下来。
“我想找人。”
他的手撑在柜台上,言辞有几分急切。
“请问您想找谁?”
记忆回溯。
很多人的名字似要脱口而出,但一时间卡在了嗓子里,散在了空气中。
苏行想了片刻。
“我要找李部长,李元秋。”
接待小妹翻了翻柜台上的一沓纸,然后眉头微蹙,略带几分疑惑地看向他。
“抱歉,您要找的人不在我们这里。”
苏行的心一跳,连道。
“王浩呢?三点水一告的那个浩。”
接待小妹瞥了他一眼,但还是认真帮他看了看,最后,抬起头,疑虑之色更浓。
“您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苏行感觉到有一股大力直接攥紧了他的心脏,那股力气大到似要把他的心捏爆,疼得他一时间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的手指泛白,紧紧扣在柜台之上。
“抱歉,这是最后一次,请你帮我看看这里有没有一个叫苏行的员工,他曾经在这儿工作过。”
那前台小妹的脸色已经有了隐隐的不耐。
“抱歉,这是最后一次。”
苏行恳求道。
那小妹哗啦啦随手翻了翻员工簿子,最后,冷漠开口。
“我们这里根本没有这号人,如果要闹事的话,还请您出门左转。”
苏行的手无力地从柜台垂落,在眼前的人冷漠的目光里,他勉强扯出一丝笑容。
“谢谢。”
他不知道他是如何说出这句话的,他只知道自己的思维像是飘在了天空,静静地俯视着失魂落魄的自己。
耳畔的风声微乎其微,如同温柔的清哼飘入耳中,连带着它本身也变得温柔起来,像是从荒凉的大漠刮进了草木丛生的平原。
他记忆中的世界不存在了。
家不在了。
被从地图中直接抹去。
他的工作单位还在,但熟悉的人却不复存在。
会对他冷着脸说你迟到了的女人,会像小说一样,啪的一声把文件甩在桌子上的上司,会天天跑饮水机打水就为多跑几趟厕所消磨工作时间的同事。
什么都没了。
就连他自己……
亦不复存在。
苏行站在路旁,看路边车水马龙人头攒动,他曾经在早上看阳光洒过整条马路,看老年人牵着猫狗在路旁遛弯,他看这条街上星星点点,昏暗的路灯伴着下班独行的人一路延伸到道路尽头。
苏行扶着墙,脸色苍白,不住地喘着气,大滴大滴的冷汗从额头往下淌。
这世界里有这么多人,有那么多的地方,有那么多的位置,就如夜空里闪烁的星子,怎么数也数不完。
但没有一处是他可以过去,是他可以停留的地方。
他来到了这个世界。
他便再无归处。
小说中的苏行所拥有的,现实中的苏行不一定拥有,而现实中的苏行拥有的,这个世界则残忍地将它们尽数抹去。
就如他曾经所想的那样。
这个世界就如绕着现实的他围起来的一座虚伪的囚笼,只是里面关了一只更可怕的猛兽。
苏行终于明白了为何任文斌没有追上来,拦住他把他拖回去。
因为那个人早就看明白了。
但那个人偏偏要把血淋淋的现实亲眼摆在他面前,让他亲手揭开全部真相,陷入绝望的最底端。
然后,那个人将带着温和的笑容告诉他,除那个人的身边以外,他将无处可去。
苏行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