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进去的时候,少年裹着浴巾,头发上还堆着洗发水的泡沫,正在浴室的角落里冻得瑟瑟发抖。
牛岛若利感到奇怪,怎么平常没觉得他的皮肤这么白?从他的高度看去,浅色发梢上滴落的水珠划过少年雪白的脖颈、锁骨、胸膛和腰际,像一条幽深的溪流。牛岛若利极力控制着自己的目光,不能再随着水珠滑落到浴巾遮掩的深处了。
他低着头,一心一意地认真研究水龙头的开关。
未果。
想着问下宿管,牛岛若利拿到手机,才看见群里的通知消息:
【同学们,由于暴风雨来临,太阳能热水器里的热水储量不够,加上刚刚大量集中用水,现在暂时没有热水了。请大家稍等半小时左右,建议错峰用水。另:请记得关闭门窗,尽量不要出门。】
牛岛若利:“……要等半小时。”
立花雪兔:“……”
立花雪兔:“等个头,等半小时泡沫都要结壳了。”
少年面颊绯红,光着身子和幼驯染共处一室五分钟已经是他的羞耻心能做到的极限了。还好牛岛若利全程只盯着水龙头,否则要是被这位天然呆问“你很热吗?为什么脸这么红?”——立花雪兔想想就觉得百口莫辩,不想活了。
“我就用冷水洗吧。”他说。
牛岛若利仿佛对此方案颇有微词,然而立花雪兔再看他一秒就要羞得爆炸了,赶紧把他推了出去。
浴室的地板太滑了,又或者是幼驯染的规格太大了。总之牛岛若利纹丝不动,立花雪兔却差点摔倒,被牛岛若利揽着腰扶住了。
“我我我……”立花雪兔拽着牛岛若利的T恤前襟稳住了身体,接着就满脸通红,头都不敢抬,结巴地说,“我弄湿你的衣服了……”
“没关系。”
牛岛若利垂眸抓着他的手腕,确定他不会再滑倒,才出去了。
少年站在喷头下,用凉水将自己砰砰的心和通红的脸冷却,心问:神明大人,这也是给我的嘉奖中的一环吗?有点太狼狈了吧!
沐浴露的香味在水雾中渐渐冲散开来,牛岛若利用的是常见的牛奶味,掩盖了少年原本的橙花沐浴露香味。
立花雪兔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能想得这么旖旎,可是若利身上的香味现在笼罩在自己身上,就好像、就好像被他紧紧抱着一样,呃呜——
更不知道一会儿要怎么面对他了。
在排球馆准备要说的话,被各种突发事件一次又一次地打断。原本就很难说出口的话,越是延宕,越是说不出来了。
不能再拖了,必须要说啊。
先定一个开场白吧。
“我不是故意不理你的。”
——明明就是故意的啊。
“我不会去青叶城西的。”
——可是这样就毫无转圜了,他会继续像从前一样什么也不说,不管我当二传还是当副攻,他都毫不在意,一心只想着自己的排球。在我为他如此痛苦的时候,稍微让他为我担心一点点都不可以吗?做个有脾气的人,立花雪兔!
门被轻轻地敲了两下。
立花雪兔吓了一跳。
“不要洗太久的冷水。”牛岛若利的声音隔着门传来。
“好、好的!”立花雪兔慌张地说。
啊啊啊做个有脾气的人!
冲了!加油!立花小兔!
牛岛若利看着少年擦着头发从浴室里走出来,自己的T恤在他身上显得松松垮垮,领口有些大了,而衣摆一直遮到了大腿根部。
立花雪兔把叠好的睡裤还给他:“太大了,穿不了。”
“……找白布借一条?”牛岛若利又不知道该看向哪里了,目光难得地有些闪烁,垂眸接过睡裤。
“没事,就这样吧。”立花雪兔全然没注意到,一心暗暗给自己加油,不管说什么总之说就对了!他清了清嗓子,“若利,我——”
“阿嚏!”
“阿嚏!”
“阿嚏!”
接连三个喷嚏打得立花雪兔晕头转向,刚刚想的开场白全部甩出去了,脑袋像新买的一样空空如也。
立花雪兔:“……”
就这样晕乎乎的,手里被塞了一杯热姜茶,又被按着在书桌前坐下,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牛岛若利已经在帮他吹头发了。
“诶,哪里来的姜茶?”
“妈妈给我的,预防感冒。”牛岛若利说,“还有点烫,你先暖暖手再喝。”
“好……”
又一次错过时机,注定做不成有脾气的人了,立花雪兔。
温暖而宽厚的手掌……
吹风机的热风让人昏昏欲睡,在淡淡的困意中,立花雪兔只能感到一双温暖宽厚的手掌,耐心地摆弄着自己漂过三遍的脆弱的头发。这双手仿佛能托住自己的一切,包容自己的一切。他没有生气,从来都不会对自己生气。
是我……
是我太坏了吗?
牛岛若利盯着落在少年雪白后颈上的碎发,随着热风一吹,牛奶的香味顷刻弥漫在周围的空气中。
这是自己的沐浴露吗?平常怎么没有注意到?在他身上,牛奶的香味仿佛更甜了。
立花雪兔带来的所有感受都令他陌生。
牛岛若利曾经信奉,日复一日的练习必会带他通向胜利,长久以来他都是如此践行且贯彻。这样的信条却在某一天被轻而易举地摧毁了,经验给予他的确定性不复存在,就像他从来都无法预料,少年眼睑上的红鸾星何时隐现。
而立花雪兔蜷缩在椅子上,以一种防备的姿态,似乎离他非常遥远。
“若利……”在嘈杂的暖风中,少年忽然轻轻地说,“抱歉。”
吹风机的声音停下了。
立花雪兔略带诧异地抬头,却对上了一双困惑不解、仿佛还隐隐压抑着怒意的墨绿色眼眸。
“你总是在道歉。”他问,“你到底为什么要道歉?”
总是把自己变成别人期待的模样。
总是在做着乖巧讨人喜欢的事情。
既然是这样,那你为什么还总是在道歉?
“……”牛岛若利的声音放软了一些,仿佛无奈的叹息,“……为什么又哭了?”
“……因为我的人生一塌糊涂但是我什么也解决不了。我不认识一长串的片假名,不会用一长串的敬语,每天滑滑板也是因为我不会一个人坐电车,仙台对我来说很陌生我很害怕而且我真的很讨厌青豆为什么到处都是青豆。立花家和排球部虽然收留了我但也随时都有可能再一次抛弃我,我必须非常努力地讨人喜欢非常努力地乖巧开朗有礼貌可我总是做不到——这些事情你能理解吗?你完全都不理解吧?”立花雪兔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最后一句却哽咽着怎么也说不出来了,“因为,若利,你——”
父母离异,哥哥留给了爸爸,妈妈改嫁到法国,拖着比自己还大的两个行李箱投奔早就和妈妈断了关系、连带着也不是很喜欢我的外公。这就是我的十六岁。
学着用不熟练的语言说乖巧的话,学着在任何时候都保持可爱的笑脸,满心只想着如何讨人喜欢。害怕被再一次抛弃的,那样的十六岁。
这时候,你出现在我面前。
有着礼物般的天赋,却也不因为天赋而懈怠一丝一毫的努力。你一心一意走着你的路,周围的人都喜爱你,支持你,羡慕你,崇拜你。
若利,你那样强大。
“因为我什么?”
牛岛若利俯身抓着少年的手,不让他捂住满是眼泪的脸。少年把头低得更低,不想自己这副糟糕的模样被他看见,但牛岛若利伸手捧起了他的脸,半跪在书桌前,认真地看着他,又问了一遍:
“……我什么?”
那真是非常窄、非常漂亮、非常惹人怜爱的一张脸。
一只手可以完全捧住,又因为哭泣而在他的掌心里微微颤抖着。
“因为、因为……”
——因为我喜欢你,让这一切都变得更难以忍耐。
少年不敢看幼驯染的脸,而那双墨绿色的眼睛还在认真地望着他,等待他的回答。立花雪兔忍耐到快要崩溃,把脑袋抵在牛岛若利的肩胛骨上,自暴自弃地说:
“因为若利是大笨蛋!!!”
牛岛若利:“……?”
眼前一片黑暗、哭到脑袋缺氧。
但是有人用温暖宽厚的手掌,在这片陌生的世界里他唯一熟悉的手掌,轻轻、轻轻地抚上了他的脊背。
「因为你什么都没对他说。」
牛岛若利想到了及川彻的话。
——所以,说吧,告诉他吧。
“你不需要‘变得’讨人喜欢。”牛岛若利认真地说,“喜欢你的人,无论如何都会喜欢你的。”
“没有‘无论如何’的、全无条件而理所当然的喜欢。”立花雪兔说。
“有的。”
“没有。”
“有的。”
“只有‘值得’被喜欢的人。”
“那么,就是无论如何都‘值得’。”
“可是、可是……”少年伏在幼驯染宽大的肩膀上,声音微微颤抖,“可是我不仅想要喜欢我的人的喜欢……”
“……我还希望,我喜欢的人,也能喜欢我。”
牛岛若利:“……”
大雨把窗外的世界变得黑暗而模糊,仿佛另一片更高维度的时空。在这里没有时间的概念,所有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同在,都可以被完整地看见。无数平行时空里,无数封闭的房间,无数相拥的他们,像宇宙一样永恒,像永恒一样永恒。
牛岛若利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一瞬间仿佛从时空中抽离出来。他听见无数个自己的其中一个,有些紧张地问:
“你有喜欢的人吗?”
过了一会儿,又好像过了一个世纪。
他没有听见回答。
牛岛若利有些疑惑地转头看了看,立花雪兔倚着他的肩膀,眼睛紧紧闭着,面色不正常地酡红,呼吸的温度炽热而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