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勒咧着嘴,眼底满是暴戾,他带着兄弟们在官道上沿路仔细寻了一晚上都没找到那两个逃跑的女人,心里本就憋着窝囊。
方才又被拓跋厉一顿数落,他正急着想寻个由头出来好好发泄一下。
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眼睛里仿佛已经瞥见那夹在马车布帘下的一抹淡色衣裙。
石勒的唇角扯出一抹残忍的冷笑,他刀尖往上,向着马车疾驰而去。
他身后跟着的是二十余名北狄军人,这是一支骑兵队伍,他们不同于昨晚那群醉汉,这些人在凤凰村里蚩伏已久,对战事早已迫不及待。
他们故意吹响尖锐的骨哨,远远呈扇形向着马车包抄而来,激烈的动静引得车前那两匹白马躁动不安,它们拼命扯着捆紧的缰绳想要逃离,弄得车身剧烈地摇晃。
车厢内,江希月死死抱着竹影的身子不让她跳出去迎战,一面在心里隐隐担忧,不知邬盛有没有通知到母亲和温妈妈,但愿她们不会被那群恶人发现......
眼看着北狄人的兵马就要奔到眼前,石勒的尖刀下一刻即将挑起晃动的车帘,布料撕裂的刹那间,一个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堵铁墙密不透风拦在马车前。
邬盛扬起手中的剑,那弧度带着尖锐的啸音,众人只见空中闪过一道白光,接着血花飞溅,一颗头颅滚落在地。
那具无头尸身还保持着挥刀搏斗的姿势,身下的马匹早已失了方向,疯狂地四处乱窜,把北狄兵的队伍搅得四分五裂。
邬盛的剑太快了,众人甚至都没看清他的剑长什么样,他的招式又是如何使出来的。
“找死!”石勒举起弯刀狠狠劈过去。“我来会一会你。”
北狄军中的官职素来以武力排序,石勒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他的一手圆月弯刀耍得炉火纯青,在草原上无出其右。
邬盛横身迎战,在车前与他缠斗,北狄人趁机偷袭,他一人同时对战多人,剑雨白光在空中挥舞,如恶鬼般在人群中厮杀,每一剑都带起蓬蓬血雨。
一个北狄兵拼死扑来,却被他反手削去半边肩膀。
突然,一支冷箭破空而来,擦着他的耳际飞过。邬盛暴怒转头,却见远处林中闪过寒光点点。
原来那里还有埋伏,此地突现北狄突击兵已经令人惊奇,哪知整座山里都有伏兵。
他来不及细想,反身跃起,脚底在车顶轻轻一踩,手中舞着剑光将随之而来的箭雨一一挡下。
车内,江希月似乎接到他的暗示,她掀开车帘伸出颤抖的双手解开了拴住马车的缰绳,绳子握在手里的刹那,她终于望到了母亲的身影。
“驾——”她挥起马鞭甩在马屁股上,车子登时如箭般射出,雨越落越大,寒风裹挟着急雨把她的脸打得生疼。
但她什么也顾不上,她看见母亲在远远对她招手。
“快追,她们要跑。”石勒猛然回头,对着山上的埋伏喝道:“放箭!快放箭!”
箭雨倾泻而下,邬盛不得不继续挥剑格挡,借着他瞬息转移的空隙,石勒已经带着几人拍马追上。
马车疯狂地向前飞驰,冲向山坳之间,江希月早早将半个身子探出车外,她向蔺夫人伸出一只手,在雨中大声地喊:“夫人,快,抓住我的手!”
蔺夫人白着一张脸,她掀起裙摆,咬了咬牙,鼓足了勇气,在与车身交汇的那一瞬间抓住了江希月的手,温妈妈趁机在背后推了她一下,她整个人在空中跃起,惊险地上了马车。
江希月抹去脸上的雨水,紧紧拉着她的手,“夫人,快进去坐好。”
温妈妈常年在外行走,身手矫健,她小跑了几步,拉着江希月的手也跳上了车。
“江小姐,我来驾车,你也到后头去。”
江希月咬紧牙关,她刚刚已经看到石勒的马快要追上来了。“温妈妈,车里有什么东西可以弃掉的,这样我们的马可以跑得再快些。”
“有的,小姐,那些包裹都可以扔。”
江希月迅速钻进车里,再出来时,怀里抱了好几个包袱,温妈妈一边驾车,一边指挥她往后面胡人奔跑着的马蹄上扔去。
那些马被异物绊到,嘶鸣了几声果然跑得慢了不少。
温妈妈趁机扬起马鞭,她枯瘦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鞭梢扫过马耳,畜生吃痛之下四蹄陡然加速,渐渐和追兵拉开了一段距离。
邬盛横刀立在马上,他终于解决了那十几个北狄兵,再转头去看,马车已经消失在他视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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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跑?”石勒猛地夹起马腹,战马嘶鸣着人立而起,“把命留下!”话语间他手中弯刀倏然往前飞去,嗤啦一声,车顶的木板瞬间被弯刀卸下一大块。
石勒一声邪笑,弯刀已飞回他手中。
此时,马车受损后猛然灌入一阵冷雨,山间的风愈来愈大,残破的车壁被狂风锤打,在激烈的逃亡中被晃得支离破碎。
车内,江希月紧紧握着蔺夫人的手,她能感受到母亲的手冰冷颤抖,却死死攥着她不放。
“别怕......”蔺夫人声音发颤,她的鬓发已被漏进来的雨水完全打湿,可她仍然强作镇定,温和道:“邬盛他定能追上来,护我们周全......”
一声凄厉的惨叫传来,车身猛地一震。温妈妈的臂膀上鲜血淋漓,石勒的弯刀再次追来,砍中了她的肩膀。
温妈妈忍着痛,惨白着脸换了只手奋力握住缰绳:“夫人抓紧了,前面有一处悬崖。”她用力挥鞭又加快了速度,“这条路我和邬盛走了几百遍,或许能在那个地方甩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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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前,雨刚刚下起来。
顾九溟挥手挡开疾风送来的蓑衣,他面色阴沉紧盯着前方,“那里是什么地方?”
“是凤凰镇前的村落,这里荒了很久,根本没有人。”
“不,这里有人来过。”顾九溟疾驰而去,在破庙的门前勒紧缰绳停下来。
门前有马车车辕停留的痕迹,似乎停了一夜的光景。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大步迈进院子,雨水氤氲中,他似乎闻到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多年来的探案生涯与他对气味与洁净的敏感,早已锻炼出他不同于常人的敏锐,他猛然推开破庙的大门,他已经能够肯定,她曾经到过这里,她昨夜应该就住在这里。
这屋里有她身上的气味,她应是刚走不久。
破庙内霎时涌进十多名金吾卫,“大人,地上有个瞎子。”一个下属踢了薛辛一脚,拿手在他鼻前探了探。
“他昏死过去了。”
顾九溟俊眉紧拧,“把他押下去,等他醒了,仔细审问。”
他压下心底的失望,重新回到院中,观察四周的情况。这里没有打斗的痕迹,奇怪的是,屋内的东西全都来不及收拾,仿佛昨夜住在这里的人是在紧急中匆忙离去的。
莫非她又遇到了别的危险。
“快。”他大步流星冲到门外,迅速翻身上马,眼底满是焦急与迫切,“跟着这马车辕的痕迹去追,动作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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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希月透过晃动的车帘,看见邬盛在箭雨中狂奔的身影越来越远。
蔺夫人的手突然用力,引着她回头与她对视:“你别怕,我们一定能逃出去......”
话音未落,后方突然传来一声震天的咆哮:
“兄弟们,给我杀——我要抓活的!”
“抓到一个女人,我赏一头活羊!”
十余骑北狄精锐在雨中跟着咆哮,他们如狼群般紧紧跟在马车后面追着不放。
这样下去不行,电光火石间,江希月瞥见了前方的悬崖。那是一处险境,一侧是山涧,另一侧是万丈深渊,然而她们此刻走的这条路,前方有个断口。
温妈妈说的地方大概就是那里。如果马车能在那里飞跃过去,后面的追兵或许不敢再追过来。
“温妈妈,你可有把握?”江希月担忧地问。
温妈妈原本捏紧缰绳的手忽然凝滞了一下,“换了平常是可以的,只是今日......我努力试试看吧,横竖夫人可不能被这群北狄人给抓住。”
她从衣裳上撕下一块布,摸索着缠在了马脖子上,飞跃的瞬间,她会将马的眼睛遮住。
江希月心里雪亮,温妈妈驾车的技术超绝,这条道又走得熟悉,这样的速度平时或有把握飞跃过去。可现在这车上的人太多了。
这辆车已负重累累,又失了顶盖,温妈妈现在已是在拼死最后赌一把。
可万一赌输了呢。母亲身为大晋朝的国相夫人怎能被北狄人生擒,受此等侮辱。
这样不行,如果没有她,母亲又怎会被连累,被迫打乱了原本安宁的生活,同她一起在这里逃亡。
竹影也是一样,她原本可以跟着顾九溟好好做个护卫,现在却受了重伤,将来再也无法提剑,手指也废了三根。
她们都是她害的。
她简直是一个灾星,前世她害死了阿爹和阿弟,今生她难道还要害死更多人,害死好容易才找到的亲生母亲吗。
她忍住浓烈的酸涩与悲悯,心中打定了主意。
江希月眼神坚定,回身望了母亲最后一眼。蔺夫人美丽的面庞上浸满雨水,水渍顺着她弯弯的眉毛慢慢流到她弧度优美的下巴上。
江希月的眼睛不知是被雨水还是泪水打湿,她唇瓣轻启,缓缓吐出了几个字。
蔺夫人努力在风雨中睁开双目,冲着她喊:“你说什么?”
下一瞬,她的心脏被巨大的震惊攫住,血液在瞬间凝固。那个女孩子向她露出绝美的甜笑,然后在转瞬间跳了下去。
蔺夫人的瞳孔骤然收缩,她心尖似遭重击,生命里好像有什么最重要的东西,在这一刻,被抽离了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