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栎站在一处界碑前,“清净门”三个大字笔走龙蛇、蕴藏凛冽道意。他窝在一人怀里。
只因着心血来潮说了句想要个小师弟,师尊便纵容地答应了。
他就知道,师尊最喜爱自己了。
十几个被家族送来的小孩站在山门处。都是些白白嫩嫩的萝卜头。尚是童稚,喜爱热闹的时候,三两成群、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讲话,像小麻雀。
唯有一人,不合群。
那孩子生得唇红齿白,身边一个人也没有。碧眸卷发,是他们中最漂亮的。
卫栎有点好奇。他的头发怎么那么卷?是天生的吗?
却忽地听到四下惊呼:老祖来啦!
……
老祖来了,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
萝卜头们懵懵懂懂地看向晏澜怀里的那哥哥。
原来冷冰冰的老祖待弟子这么好,还会亲自抱着呢!他们有些艳羡。不由期待自己能被老祖选中,成为他的徒弟。
卫栎偷偷觑着那孩子。
他发现了卫栎的视线,双手环臂,骄矜地抬了抬下巴。
也太可怜了。都没有人和他讲话。
卫栎还是太天真,不晓得这世上有一种人天生尊贵无比,旁人连为他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只觉得那孩子可怜兮兮,惹人怜爱,卫栎没由来升起了一股责任感,当即仰面。
他瞧晏澜,手一指,霸道地:“我想他做我的小师弟。”
没关系啊,等你当了我的小师弟,就有人同你讲话了。
……
“师弟,师弟,你叫什么呀?”
那孩子跟在老祖后头,可老祖的怀里仍抱着卫栎,甚至连多分出一只手也不愿意。
他只偏爱卫栎。
孩子撇嘴,心想:我不在乎。
倏而听见便宜师兄发问,他回答:“凤翎。”
凤,百鸟之王。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
丹翎不染泥,自是极为尊贵高傲之人。①
……
卫栎好像做了个梦,醒来却不记得梦的内容了。抬眸,是个奢华无比的屋子。
四周扫过一眼。银烛微亮,香炉轻烟散,薄雾迷蒙。他抬了抬手,一根细细的金链子锁在床头,腕上的圈环上挂了铃铛,动一下就叮铃一声。
宽袖随卫栎动作滑落,华丽链子的另一端是截雪白手腕。
像是金屋藏娇般。
不是个好地方。
现在处境也大不妙。
所以他这是被人劫持了?……是劫持,一定是劫持。
卫栎骗骗自己,总不能为情债吧。他琢磨着怎么自救。挣了半响,那链子牢牢焊死了,反倒蹭得他腕骨发红,有些刮破皮了。
根本救不了一点儿。卫栎自暴自弃,不如等着阿九找过来更实际些。
金铃叮呤当啷,卫栎扯了床幔上的系带正要堵上去,却听吱呀推门声。
——
“想做什么?”
那人墨袍素腰带,逆光站在门口。黑色不适合凤翎,故而这般瞧去,沉沉的很是阴翳。他跨了一步过了门槛,语气散漫却笑盈盈地。
碧眸随意瞥了下那铃铛,道:
“不喜欢?”
很好说话的语气:
“我来帮你就是。”
看来也不是不能和解。
卫栎从善如流,厚着脸皮:“链子也能解了吗?”
凤翎提着食盒,微微一笑:“不能。”
这好不容易再见到的人自然要牢牢看管。
他挥挥手,使了个术法,卫栎手腕上的铃铛便掉在了柔软的床铺上,哑着发出了叮铃声。
卫栎贼心不死,试图分析利弊:
“这位公子,我一个身娇体弱的凡人,想跑也跑不到哪里去。”
这位公子……
哈哈。
凤翎忽而感到口中有一股铁锈味,他咽下了。若无其事、波澜不惊地咽下了。
没关系的,师兄只是失忆了而已。
“师兄,”他自顾自道:“饿了吧。”
凤翎将食盒里的饭菜端出来,整整齐齐地摆到桌上。谁能想到一贯骄矜的翎君有朝一日会耐着性子准备些俗物呢?
他变了。卫栎死后,他活了这么几年,变了。
——
其实早就变了吧。师兄丢下一个孩子驾虹而去的那年,他就变了。
……
这句师兄像是提醒了卫栎,他当即笑了笑:“公子,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的师兄。”
确实如此。卫栎已经是个死人了。纵然有机会苏醒了,亦抛却了前尘往事,那些恩怨情仇与他何关?
几乎残忍的话落到凤翎耳中:
“我不认识你。”
好一句轻描淡写的不认识。
“是么。”
凤翎眸中晦暗一瞬,他丢了个铜镜过去。上面映出的赫然是卫栎自己的脸,沈楠九遮掩的术法失效了。
“你的脸,我不会认不出来。”
他轻淡道:“化成灰你都是我师兄。”
因为是卫栎选了凤翎做他的师弟。一辈子,进了棺材,这羁绊也断不了。
可笑凤翎以为苦幽岭后卫栎就真死了。死得干净。但现在,阴差阳错地撞见了卫栎。凤翎这人,有朝一日也幸运起来了吗?
只是师兄活得好好的,却轻飘飘地用一句不认识搪塞过去。
真失忆还是假失忆,无所谓。凤翎两次三番没能抓住的衣角,时过境迁,他重新攥住了。攥住了卫栎。很多年过去了,如今总该能好好在一起一回吧。
喉中鲜血翻涌。
他遥遥站在桌边,注视着床上那人。
什么叫化成灰也能认出?
卫栎眼皮抽了抽。
英年早逝,大可不必。
“师兄想吃什么菜?”说是征求意见的询问,但凤翎早就拿着筷子挑选了:“我喂你。”
才几时就吃饭?还要亲自喂?
卫栎不饿。真不饿。
他坦诚无辜地睁着眼睛:“我不饿。”
“鱼好吗?”
凤翎装作没听见,慢慢走到了床边。筷子夹着鱼肉递到了唇边,可卫栎偏头。
冷漠绝情地。
相逢的好日子,何苦惹他生气呢?
森然血腥气卷上卫栎鼻尖,不知是从哪儿传来的。
这人或许受了伤。
凤翎从容地放下碗筷,忽而拉住床头的金链子,在手上绕了几圈,便扯得卫栎不得不仰着头去瞧他。
碧色眼珠卧在雪白脸颊上,沉沉的暗。
“师兄,吃饭吧。”
凤翎好声好气,嗓音难掩清浅笑意:
“不然,我怕——”
他说:
“我会忍不住杀了你。”
只是不饿不想吃饭,说话这么狠?
卫栎再想自欺欺人也无用了。骤然凑过来的人眸中确有一时闪过了杀意。
他心中叹了口气:
这情债给自己招了个疯子啊。
卫栎真心实意的不饿。
凤翎便要真心实意地杀了卫栎。
公平。
卫栎垂眸。窗子透来几缕昏黄暮光打在他的脸上,明明暗暗,竟显得有几分决绝。
师兄总是如此,不上心的便不去瞧。
怎么办呐?真得不饿。
卫栎将链子朝自己扯过来,凤翎冷不丁对上那人视线。
好似很无奈:“在下此刻不想用膳。”
公然挑衅绑匪,许要命不久矣。
话落,凤翎哈哈大笑,似又看到那意气风发之人。
眼睫似有泪花浮出,但眨眼间消隐地一干二净。
“那我便只好杀了你。”
他轻声:“卫栎。”
手握上那修长脖颈。
脉搏跳动。
鲜活的。或许下一刻就要死在自己怀里了。
凤翎想起从前下山除妖遇到的一只鲛人。他亲手杀了心爱的书生,抱着他。
那样,书生就牢牢地、永远地属于他了。
人质和绑匪三两句谈不妥便要见血的例子数不胜数。卫栎被掐得难以呼吸。脑海中倏而闪过一个环着手臂、高傲的小孩。
孩子没大没小地喊:“卫栎。”
——
“卫栎!”
他被叫醒了,一柄刀划过凤翎双颊,蹭出血痕,那张骄矜的脸落了伤。
卫栎瞧去。是沈楠九。
沈楠九找到了卫栎,却正好看见有人动手。他不敢想自己晚来一刻会怎样?再度失去卫栎吗?
掌心掐出了印子,心中满是惶恐。
照影破风而来,带着床榻上那着黑衣的人一缕发掉落。
凤翎沉着眸子回头,血痕触目惊心。
原来是他。
沈楠九唤回了照影,眼眸暗沉。
昔日,不该手下留情。
……
云栖来了。来得真快。
还什么也没做呢。
凤翎漫不经心地擦掉了血迹。
“出去打。”
沈楠九看他。
“好啊。”凤翎弯了弯唇:“师兄,等我。”
又亲密地:
“一会儿再来杀你。”
……
身体重重落下,砰然砸到冰冷地面上,凤翎笑了下。他修炼了那么多年,依旧比不得他们。轻易就能把他甩开一大段距离。
刀指地上狼狈似狗的人。
屋内有人敛眸唤道:
“阿九。”
顿了顿,嬉笑着:
“替我解了这锁链吧。”
沈楠九深深地看了下凤翎,照影未收。
交锋的时候便发觉到了,这人不知何故,暗伤未愈,命不久矣。
那又如何?他该死。梅枝魔纹裂出黑气。沈楠九动怒了。
可卫栎喊他。第二遍。
“阿九。”
他不想凤翎死。
为什么?是想起什么了吗?
卫栎的话沈楠九要听。不能只听。所以,他催动照影没入了凤翎的一条腿,顿时鲜血汩汩。
是警告。
他转身去屋子。
轻易让沈楠九放了自己么?
师兄是不是忘了……凤翎还要杀他呢。
待那两人一前一后出来了,他骤然起身,五指成爪,欲掐住卫栎的脖颈,可照影闪过,凤翎的胸膛猛然被刺穿。
淋漓鲜血迸溅,卫栎的视线里只有那刺目的红。
他笑盈盈道:“卫栎,我要你记我一辈子!”
哪里想杀卫栎了?就算沈楠九不来,凤翎最后也下不去手。其实他本就要死了。
也因此这才是他的目的。撞见卫栎的那一刻,凤翎就知道。
他的归宿在师兄。
他是卫栎亲选的师弟。那么多孩子里,他唯独选了凤翎。
……
若说这世上有人能救活卫栎,便是云栖。卫栎在街上,他怎么可能不在?他绑了卫栎,追过来是迟早的事情罢了。
没有云栖,凤翎也活不过今天。他曾笑卫栎沉疴顽疾,如今,亦轮到自己了。
可至少他攥住了卫栎一回。
……
再不似多年前,那孩子摔倒,从此没机会握住师兄的手了啊。
……
鲜血溅到卫栎两颊,眼帘也沾了浓重血雾,他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想吐。
那孩子的身影愈发明晰起来。
沈楠九扶住了卫栎。
凤翎早已气息微弱。必死无疑。
他瞧去,瞧凤翎,久久地,只低声道了句:
“阿九,我们回家吧。”
眼前这人面色惨然。许是被吓到了。
刀入鞘,他道:
“好。”
……
凤翎眼前落了一道黑影。那人走来,应是想看他还有没有气。
“你来为我敛尸吗?”
凤翎笑了笑。
死到临头了,却好像遇到了开心的事情,于是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