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都递到眼前了。卫栎从容不迫地接过,正抬手要喝,想起什么似的,不死心,讨价还价:“喝完了有奖励吗?”
刚吐过血,嘴里还留了一股铁腥味儿。
他咂摸两下。
碗中荡着黑漆麻乌的液体。卫栎苦大仇深地盯着它瞧,这颜色,黑得都照不出自己俊美的脸。
喝个药的事情,哪儿来那么多要求。麻烦。
想是这么想,但沈楠九话出口就不是如此了:
“想要什么?”
他的小娇妻好像心情很好。
卫栎蠢蠢欲动,顺着杆子往上爬:“风雪停了,我能不能出去玩雪?”
就这?
沈楠九深深看了他一眼,果断拒绝:“不行,外面很冷。你这破身子容易染上风寒,到时候病上加病,叫苦连天。”
身子再破,也是从前的自己作得。非要当别人面秀恩爱,遭报应了吧。
卫栎腹诽,谄媚地笑了笑:
“我不怕冷。”
眉飞色舞,就差把碗摔了:
“那可是雪诶!冬天才有的雪,你能忍住不堆雪人吗?”
活久见。
头回发现卫栎童心未泯。
过分纯真。
沈楠九不由抿唇。
卫栎见他神色稍许动摇,立马添柴加火:
“再说了,阿九不是修士吗?”
他崇拜地捧心:“修士神通广大,肯定不会让我着凉的吧。”
“阿九,好阿九,”卫栎扯着他衣袖,眨眼睛:“求你了。”
“求求你了。”
快看我无辜有神的大眼睛。是不是超级可怜!
这人怎么比自己还会示弱。
沈楠九无奈地松了眉眼:
“就这一回儿。”
“好耶!”
卫栎就差蹦起来了。像个小孩。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的情绪:
“阿九,我好喜欢你啊!”
这话落下,沈楠九就是眼中有再多的冰山也要融化了,耳朵稍红,沾了点儿褪不掉的热度。
他佯装凶狠道:
“喝药!”
这药……
卫栎咽了咽口水,捏住鼻子一鼓作气,干了。
苦涩味道完全压住了嘴巴里的血味儿,他拉长了脸。
“张嘴。”
卫栎乖乖照做。鲜艳的舌尖抵着下唇若隐若现。
太乖了。沈楠九的眸子深了一瞬。
若以前也能这么乖该多好。
一块蜜饯丢进去。
甜的。超甜。把那生不如死的苦味给驱散了。
卫栎仰视着面前这人。风雪已停,晨曦微露。
一斜长梅枝埋在他脖颈,自下而上蔓延至眼尾,青色筋脉宛如浅淡起伏的远山。
南山有梅花。①
万籁俱寂,此刻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
唯有他的心脏在焦躁的跳动。自己从前应当非常喜欢阿九。一见钟情的戏码确凿存在的。
不然为何失忆了也能感觉到胸膛中那东西正噗通噗通,猛然不止的跳动?
这样专注的目光已经过去多久没有再见到了?
神思重重,翻山越岭,悠悠然穿透卫栎的那双眸子。
昔年盛夏,藕荷玉立,乌篷小船荡开碧波,也有人支着脑袋笑盈盈地瞧他。
沈楠九稍抬手,想要做点儿什么,或许是要拂过这人的脸颊,细细描摹他的五官,但最后手只是落在卫栎的头发上,将他凌乱的发丝别到耳后。
敛眸,道:“我为你束发。”
……
“好。”
此梳,一梳梳到头,两梳梳到尾,三梳梳到……
举案齐眉。
碎发打理得整整齐齐,卫栎迫不及待地撒蹄子跑出去。连背影都是欢心雀跃的。
他到底知不知道。曾被抛弃的糟糠之妻极喜欢、极喜欢卫栎这个人。恨不得将人嚼烂,全部咽进肚子里好以此长相厮守,全了情人间海枯石烂的誓言。
但又不舍得。
他最恨得时候也只敢怯懦地在幻境里拔出照影。杀了那些根本就是伪装的脏东西。
……
卫栎抓起一大把雪搓了个圆滚滚的雪人脑袋,像只蜜蜂忙忙碌碌,从这头儿跑到那头儿,快活似雀鸟。
这便是他所渴求的自由吧。
星河万丈波澜阔,我为人间逍遥客。②
雪人的身子堆得差不多了,卫栎随地捡了个干枯树杈子插到它两侧。
回头,准备向小娇妻求夸奖,却见安静的沈楠九。孤寂得静默,伫立原地,如同一棵树。
这棵树会不会开花?只在寒冬——最冷的时节,开出一朵、又一朵的朱红。
与众不同且独一无二。
会有梅香啊。
缀雪的冷艳疏香。
他收了乱七八糟的思绪,没忍住朝沈楠九丢了个雪球,得了句怒喊。
“卫栎!”
算不得出其不意,何况就算是偷袭,凭沈楠九怎么可能会躲不开?
小小的雪球砸到衣襟,碎成几瓣,簌簌落下。
是纵容。是偏爱。
“不是我!”
卫栎左顾右盼,睁眼说瞎话:“阿九,别气,我帮你找找是谁。”
搞什么鬼把戏?
沈楠九大发慈悲地给他个机会表演。偏要瞧卫栎能说出个什么一二三出来。
却见那人屁颠屁颠地跑来,高束的马尾纵然扬起,衣随风动,猎猎飞舞。
沈楠九仿佛看到了一团火,正势如破竹地向自己奔来,带着摧枯拉朽、焚烧一切的架势。就那么直愣愣地撞入怀中,把他扑倒在地。
笑晏晏的傻子。
“找到了?”
沈楠九注视着他,低声。从一开始的怔愣,到现在,手臂不动声色地环绕、缠紧。
嗓子有些干。
大美人不会觉得他莽吧?幼稚死了?
没刹住车的卫栎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随即挺直腰板,堂堂正正地做人:
“找到了。”
算了,都是傻子了,谁还在乎这个?
他弯了弯眼睛,碰瓷:
“是风打了你一巴掌。”
什么?
瞎话信手拈来:
“阿九,感受到了吗?”卫栎乐不可支:“像刚刚那样,风把你撞倒了。”
反正拒不承认是自己的错。
这人怎么这么会信口开河、鬼话连篇?
沈楠九哑着嗓子笑了两声。一只手覆在他脖颈上:“感受到了吗?”
冰冷,冷得卫栎瑟缩了下脖子。
但大美人的笑声近在咫尺,跃入耳膜微微挑动着。身体自顾自轻轻一颤。
“什么?”
沈楠□□着他,一本正经地回答:“雪来了。”
再没有比被人认可幼稚更高兴的事情了。因为那人才不认为是幼稚。
他不会扫兴,只会陪着在阒寂辽阔的天地间发疯。
微凉指尖蹭着皮肤划过,痒。
卫栎大笑,眸子弯得厉害,沁出少许泪花。
这是他的小娇妻呀。
闹过、笑过后便是片刻的安静。日头悄然下移,仿佛无声的流水淌过。
不知不觉,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庭院积雪,压得葳蕤竹柏弯腰,连成片的翠枝绿叶遮掩住雪人的脑袋。
卫栎伸出手,只不过稍稍按下去,被压弯的竹子就迅速回弹起来,壮阔无比。
萧潇冷雪四溅,轻舟已过万重山。③
沈楠九抬袖挡了挡,免得掉进身侧那人的眼睛里。
挡着看风景了。
卫栎扒拉着沈楠九的衣服,往下拽拽,拽不动。谁娇谁弱现在一眼分明。
他不由抬眸瞧了眼沈楠九。嘴角带着点儿不明显的笑。
是故意的。作弄呢。坏心眼的阿九。
卫栎拨开眼前那片宽大衣袖,探了半个脑袋,从缝隙里瞧。
日暖照云,深竹浮烟。④
雪早就溅完了,景却只看了一半。他幽幽瞥沈楠九,好似谴责。
“我日观天象,”沈楠九良心不痛:“要下雪了。”
“回屋吧。”
下不下雪不知道,他的小娇妻是注定要倒霉了。
卫栎故作老实地跟在沈楠九的后头,亦步亦趋,手中悄悄藏了团揉碎的雪。
“啊!”一人惊呼:“阿九。”
沈楠九紧张地回头。只见那家伙不知怎地,许是自己绊自己,趴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的狼狈模样。
笨死了。
“摔疼了,”卫栎的脸枕着雪微抬。肤比雪白,鼻尖红通通的:“过来扶一下我吧。”
活像个瓷娃娃。
人在跟前稍稍撒个娇,沈楠九便什么也不思考了,脑子转不动,直愣愣地上前,蹲下,伸手。一气呵成。
一边等着卫栎搭腕起来,一边还要关切地慰问:
“哪儿摔疼了?”
“给我看看。”
还说我是个傻子,小媳妇也没好到哪里去。
“靠近点儿。”
又道。
脸颊忽而一冰。
原来是卫栎捧着雪猝不及防地抹在了沈楠九的双颊上。
雪稍微沾到点儿热度就融化了,他脸上骤然湿漉漉的水润。
雪水顺着眼尾梅枝慢慢滴落到衣襟上。沈楠九还保持着微愣的神态。
怪惹人怜爱的。
大美人,还得是大美人。
卫栎一时瞧呆了。
“骗我?”
沈楠九很快反应过来,起身,挑眉。
居高临下,皮肉不笑。
不好听。
怎么能是骗?明明礼尚往来。
卫栎讪讪一笑,处了好久了,氛围也挺和睦的。现在一时大胆,心里莫名发慌。
他干净利落地爬起来,避而不答:
“阿九,你冷不冷?”
“怎么?”
还想使什么坏主意?
沈楠九琢磨。眼皮半阖,做足了爱搭不理的样子。
“我有点冷。”
他说。
沈楠九的眼睫轻颤。
几个意思?
卫栎理所应当地把离得最近的手塞进沈楠九的手里,左手套右手。
他义正言辞:“要体谅病患。”
“嗯。”
沈楠九应声。一下子就被哄好了。
嘴巴翘着,十指紧扣。
卫栎也美滋滋的。
哄小媳妇么,就得他这样的。手拿把掐。
人生易如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