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时心念儿子,他却已成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
他来晚了。
纵使驾虹再快,纵使灵力驱使再多,他也晚了。
夜色暗涌,明明是破晓前的黑暗,但风雪不止。
风时颠颠撞撞上前捧起儿子的脸。
冰凉。
很多年前,若凝出门寻他,被魔修蛊惑杀了无辜的凡人,最后自戕而亡。
现在,轮到他当眼珠子宝贝的儿子了。看管得那么紧依然逃不过命运的捉弄。
明儿会不会害怕?
魔修就该千刀万剐、永坠地狱。
风时如是想着,冷然注视着被斩了一只手而痛呼的寂灭。
他再如何猖狂,到底没恢复全部实力,对阵其他人尚且游刃有余,可在风时面前却不够看了。
寂灭的四肢筋脉俱被挑断,鲜血迸出,在空中扬起,荡着一道弧度,最终溅到风时的脸颊。
“峰主,”凤翎被救下,敛眸:“此人原为清净门外门弟子,因——”
他顿了顿:“与沈楠九不和,心思不净,被逐下山,不料惨遭魔修夺舍。”
“这魔修自称寂灭。”
能被魔修夺舍的修者,大多已有入魔念头。
风时的眼神从上往下,冷冷扫视过寂灭,仿佛在看一只无谓挣扎的蚂蚁。
“寂灭?”
“不认识。”
也无需认识,死人从来都不需要被认识。
一个两个都不知晓他的名号,好像自己是个笑话。
寂灭的脸色顿时青红交加,他咬牙切齿,嘴硬道:“本尊——”
话未落,灵力拧成的两枚钉子分别刺入他的左右锁骨。
这些自诩正义的修者折磨起人不比十恶不赦的魔修更善良。
寂灭痛不欲生,这下彻底怕了。
他杀修者和凡人的时候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手无缚鸡之力吗?
凤翎拎鞭,卷上寂灭的脖颈。来时经过的村子残留魔气与此时清水派一模一样。
他当为众人谢罪。
寂灭的脖颈被越绞越紧,几乎透不过气,他艰难求生道:“慢着,我奉大人之命做事。”
无人理会。
脖颈青筋乍起。
“杀你儿子全是那人指使。目的就是逼你入魔,分崩离析清净门!”
“你不想知道是哪位大人吗?”
说话时,眸子越过凤翎,牢牢锁住抱起儿子尸体的那位妙丹峰峰主。
“明儿,爹带你回家。”
风时脸色漠然,看着无动于衷,但手在寂灭瞧不见的地方,悄然攥紧成拳。
妙丹峰一别,再见,却是敛尸时。
他确实快要疯了。双眸发红,是入魔之兆。
寂灭的窒息感愈发强烈,顿时不再故弄玄虚,着急忙慌:“此刻清净门内亦有一位大人的下属。”
“下一步要对付得便是灵兽峰峰主!”
凤翎眸子微眯,余光注意到风时,他松了点鞭子,质问:“是谁?”
寂灭大口喘气。
“我不能明说,但你可以猜。”他一连抛下数个问题:“谁来路不明?谁蓄意接近?”
寂灭声音虚弱,却像一重击敲入耳膜:
“谁在你心中嫌疑最大?”
凤翎一字一句:“剑尊弟子——沈楠九。”
寂灭不明意味地笑。更加坐实凤翎的猜测。
众弟子哗然:怎么会是他呢?
风时眸如剑,眼底有血色,但他扫过去,淡声:“死到临头还敢到处攀咬。”
卡在锁骨的钉子又没入几分。
“啊啊!”
是了,沈楠九修医。在妙丹峰定然同样蛊惑了风时。
凤翎偏头瞧去,眸子一沉:“峰主。”
“你要替我儿陪葬。”
风时挥手,灵力瞬间冲破了寂灭的躯壳,几缕黑气溢出,亦被绞杀殆尽。
“峰主!”
凤翎急呼惹得风时瞥他一眼,一缕弱小的黑气趁这空隙悄悄钻进石板的裂缝,向着某处逃窜。
一群蠢货。天不亡我。
满地狼藉血。
轻飘飘的鹅毛雪却正一点一点覆盖住清水派的惨烈恶战和它曾存的痕迹。
风时只道:“噤声。”
沈、楠、九!为何人人都信他?!卫栎如此,风时也如此。
明明是条来路不明的野狗,趴着可怜兮兮地朝人吠了两声,便被收做家犬么?
凤翎压不住怒气,横眉冷笑,却见风时不动声色地朝他比个口型:“跟上去。”
什、么?
凤翎神思一转,明白了,嘴上仍似是而非地愤恨:“峰主,只稍严刑拷打便可知晓沈楠九到底有无异常,为何要杀了他!”
一边对众弟子传音入耳:我与峰主离去片刻,你们在原地好生休整。
弟子们本来不解风时所为,闻言,亦懂了用意,原来是要放长线钓大鱼。他们朝着凤翎颔首。
几瓶价值千金的丹药被人随意丢到脚边。弟子怔然。
“师叔……”嘴硬心软。
凤翎和风时追着寂灭竟到了处断崖。此地寸草不生,唯有一棵苍树伫立。
他们对视后皆是一惊,悬崖之下万丈深渊,终年黑气缭绕,是为七重渊。
——专门放逐各类魔修和妖邪的场所。进了再出不来。
玉笛暗飞声,浓雾渐笼罩。①
风时微微转身,旁边的凤翎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唯有缈缈笛音在空中盘绕。前方隐隐约约出现一个英姿飒爽的影子。
是朝思暮想之人。
很可能为陷阱,但他仍追过去,喊道:“若凝!”
声音难掩哽咽,他将藏在心里日日夜夜的话倒下来:“……对不起……”
若凝温柔地摸着隆起的腹部对他笑:“我们家的小时怎么哭鼻子了?”
他泣不成声:“对不起。”
强大的修者此刻竟委屈得像个孩子。
……
“我很想你。”
……
忽而若凝面色焦灼:“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必须去找他。”
“孩子,乖一点。现在娘要去找爹了。”
她喃喃自语,跨步向前走,风时追着,他拉住若凝的手,低声:“别找了,不值得找。”
若凝的身体径直穿透风时。就像他做了无数次的梦。
是梦境里的他哀哀戚戚地幻想出这画面。
风时张开手徒劳地去抓,影子越走越远,魂体也随之越来越淡,兀得摇身一变,变作风明的模样。
风时急忙上前握住儿子双肩,仔仔细细看过一遍:“明儿。”
“我来晚了。”
风明低头,受训般:“爹。我害了外祖。”
……
凤翎本来跟着风时,一阵诡异的雾升起,他瞧见周遭无端多了许多妖邪,便执鞭追去。
一鞭子打散嬉笑的邪祟,金光骤闪,也顺势劈开了浓雾。
他在深处瞧见一人。
步子怯懦在原地,讷讷:“师兄。”
那人回头,镶珠金簪,言笑晏晏:“是阿翎啊。”
幼时的凤翎扑进他怀里,不及腰高:“师兄别走。”
“好不好?”
十三年前,凤翎没追上这人,从此只敢在梦里哀求。
他手中金鞭垂落,注视着这一幕。梦境纵横交错,其实早知结局。
卫栎笑着拂开他的手:“不好。”
师兄驾虹而去。
“你要去找谁?!”
鞭子向前一扬,卷住天边的卫栎,疾风呼啸,扯回他身子,环佩叮当。
卫栎眼睫沁泪,唇糜烂得红。
凤翎好似握住了自幼心心念念的一只鸟儿。可这鸟儿要挣开翅膀,飞往远山。
这不是属于他的鸟儿。
“云栖还是沈楠九?”凤翎偏要强求。
他像一头失心疯的狼,发狠咬上卫栎的肩头:“看看我吧,师兄……”
卫栎的唇模糊地动了动。但凤翎看得分明。
是——小九儿。
凤翎猛然攥住他的脖颈:“我不许。”
金簪坠地,白珠滚落,鸟儿再也飞不走。这次便彻底属于他了。
凤翎心满意足地抱着卫栎。
当日取珠的鲛人拥书生长眠便是这般心绪吗?
可为何,胸腔空荡?
……
笛音变幻莫测,于风时是婉转悲切,于凤翎是痴念嫉恨,于寂灭却是生的希望。
……
那护住神魂不死的黑气停至悬崖边唯一一棵苍树下。
枝干间独倚一人,手转玉笛、漫不经心,往下可见众生挣扎。
是修者,是邪魔,是妖物。
“我帮你做完了事!”寂灭绕着树打转:“救我,救我!”
“做完了事吗?可我似乎没有看到成果?”
观山樾偏头,视线不急不缓地移到那团黑气,玉笛抵着眉心,苦恼地叹了口气:“沈楠九不是还好好在清净门待着吗?”
“何况你竟然胆大到杀了别人家的宝贝儿子,给我带来了麻烦呢。”
寂灭当初杀了风明和若叒未尝不含了自己的小心思。
一来这两位修为不错,吸收了可以加速恢复实力。
二来只要等到风时,他便会假意落败,但直接投诚说沈楠九是魔修卧底不现实。
三来他觉得观山樾此人有异,到时落败趁机逃跑,顺带祸水东引,靠风时制约他。
唯一没想到的是,他还是太弱了,在风时面前不堪一击,本来是要假意落败,如今变成了真落败。
只能狼狈地跑来求救。还带着小尾巴。
寂灭有点小聪明,但他的脑回路奇异,于是这聪明便显得近乎愚蠢。
让他揭露沈楠九是魔修,没想到局面变成这样。
观山樾为自己选了这么个人感到一点儿后悔。他悠悠叹了口气,似是难办。
罢了,总归能逗趣儿。
开什么玩笑?约定内容已达成!只需要几日,沈楠九定会身败名裂。
必须救、必须救我……
寂灭赶忙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一团黑气低头哈腰、卑躬屈膝:
“救救我吧,求你救救我吧!”
观山樾忍俊不禁,懒懒挑眉:“长老这样还真像条哈巴狗。”
寂灭只盼他仁慈,哪敢异词,当即学了几声狗叫,然后偷偷观察那人的表情。
似是愉悦。
“哈哈。”
观山樾右手执笛,往下轻点,寂灭迫不及待地去接收魔气。
但这魔气要他命。
仅些许便冲散寂灭的最后一点神魂。
他死不瞑目。
“虽是个废物,”观山樾微微一笑:“但物尽其用,你可以安息了。”
他抬眸,视线穿过深陷幻境的两人。
嫉妒可杀人。仍需烧上一把火。
*
风时从悬崖边缘清醒过来,拉住即将要跌下去的凤翎。
云雾散去,天光大亮。七重渊底下仍是一片沉郁的黑,细听似有万鬼哭嚎。
风时扫过苍树下的痕迹。想来是被灭口了。
“如今,魔修虽死,清净门内仍有卧底。”
凤翎紧握金鞭,一眼不错地盯着风时。
“沈楠九?”
他反问,入魔征兆再也遮掩不住,风时索性卸了力道,喉间喷出一股血,拭去:“你待如何?”
面前之人冷冷吐出两字:“肃清。”
又道:
“就是沈楠九。”
凤翎将与李壬初遇时的对话转述,又将疑点一条条拿出来,再结合暗中探查结果,说得有理有据。让风时不得不对沈楠九生疑。
但他说:“与我无关。”
“清净门我不会再回去。”
风时将峰主令牌丢过去:“魔修口中那位大人才是我当下最迫切要找寻之人。”
“沈楠九的事我无意插手,若你真能证明他是魔修,替我找出幕后之人,无需多言,我自会